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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嘲弄凡人的不自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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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作之助与世初淳各自忙于工作、学业,早出晚归。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又赶上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出差,坂口安吾忙于政务。
他要爬山看日出,摇醒女儿,邀请她一同前去。
拒绝额外运动输出的孩子,摇摇头,重新钻回被窝,想要补个回笼觉。
偏她的监护人大部分时候凡事好商量,采取的也是听取子女意见的宽和态度。但他拿定主意的事,自是一言堂,天王老子来了都扭转不了他的决意。
织田作之助把孩子从暖和的被窝里挖出来,磨得女儿迷迷瞪瞪地点了头,就抱着她刷牙洗脸,给她套好衣服、梳拢头发,拎着人出了门。
两人乘坐四个小时的车,到附近有名的景点。排了三个小时的队购买到门票,又耗费五个小时爬上了山顶,正正好赶上了日落。
富途山上有座神社,神社外种了棵桃树,传承至今已有千年的历史。
树上挂满了信众祈福的绘马。绘马是一种多边形木牌。游客们可以写上诚挚的愿望,向八百万神明祈佑赐福。
长成庞然大物的古木,顶天立地。单伫立在那,恒久地报以悲悯的注视。
桃木的树干由布满褶皱的树皮层层包裹,为世人展示着年迈庄严的躯壳。需得五六个成年人张开手,才能合抱得过来。
络绎不绝的观光客前来观看,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绘马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挂满树冠,好不绚烂。
光是站在桃木脚底,就能感受到悠久的光阴迟缓的倾诉。
织田作之助去参观神社,搜集小说所用的素材。中途被年青的单亲妈妈们缠住,一整个误入大型相亲会现场的形象。
世初淳拿了块绘马,提笔写上她和织田作之助的名字。一笔一画,兀自珍重。
真奇怪,人分明不信奉虚无缥缈的神灵,却总在患得患失的不安中,禁不住向玄妙之物寻求庇佑。
祈望那由始至终静默地注视,或者掩面而笑的存在,注视民众的悲哀,倾听凡人的哀求,继而施展通天的本领,提防如影随形的惨痛。
古代神话传说里,女娲与伏羲上昆仑山,询问上苍,他们能不能在一起。可以的话就使烟云合拢,否则就让它们分开。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她呢,效仿古制,莫非就能够着心目中的希求,还是恰如不如意事时常□□,凡人许下的祈愿大抵终末都会落个空泛。
青檐黑瓦的社屋里,侍奉的巫女们白衣红裙。她们集体哼唱着不知名的古调,低吟浅叙的音线重叠,悠远空灵。在末尾转为昂扬的乐章,构成了大气磅礴的和声。
世初淳对着桃木抛出绘马,祈祷全知全能的神明如果真的有灵,请指引她这个迷途人方向。
和抛硬币的原理相同,重点不在于谜底揭晓的时刻,而是在抛出选择的一刹,自己内心索求的结果为何。
桃木制作的牌子在粗壮的树杈旁,缠绕了几圈,复又掉落下来。其展现的结果毫无疑问地与投掷者的心意相违背。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缥缈,仿佛至高无上的神明嘲弄凡人的不自量。
女生拾起那块砸落在她脚边的绘马,指头微微弯曲,捏了捏桃木制作的板块,接着咬了下牙,故又重新抛了上去,然后目睹它再一次掉落。
一次失败就两次,两次失败就五次,五次失败就十次、二十次……
仿佛存心要和她过不去,世初淳抛出的绘马总是会绕过纵横交错的枝桠,一遍遍地掉下来。
她一次次抛,木牌就一回回地掉,好像在比谁比谁更先死心。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凡事总想着放过他人,好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女生,难得地犯了倔。
她重复着一个看似无意义的举动,成功了,也极有可能获不得什么丰美的成果。
可她想要试一试,就试一试。
为了她与织田作之助缥缈无依的未来,周而复始地试错,直到试出一个和美的,他们能够牵着手走向的以后。
世初淳抛到右边胳膊没力气,就换左胳膊,左胳膊酸到了抬不起来,也不舍得弃舍。
她告诉自己,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就可以,直至手臂彻底酸胀到失去了力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搬来梯子,左手撩起浅青色的裙摆,爬到第二个梯台,手把手将穿过木牌的带子缠到树杈前。
高穹流动的浮云一时静默,残阳燃剩的余晖引作见证。少女的脸上刚表出欢意,那连接着长带的木牌就不知缘何倏然脱落。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接,一如接住她与织田作之助自打系起了就千百般难以维持的缘分。人却失一步失去了重心,朝旁侧歪歪倒倒地摔落。
世初淳的人先倒在地上,砸得头痛欲裂。巴掌大的绘马在她的面前,急速地倒地。是以从中断开,裂作了不可复原的两截。
她和织田作之助的名字,一人一半,分在两侧,似在预告着他们二人未来的际遇。
是连上苍都看不过眼,以不可辨驳的事实,质问着来者为何还不肯死心。
太宰老师的警告言犹在耳,“再愚笨的金鱼也该明白,自己不属于大江大海。强行与大洋的鲸鱼一同畅游,只会沦为狩猎者的盘中餐。”
是该离开了吧,不然,他就要出手了。
薄暮吟风,驱逐空明。漫天的火烧云烧遍,构建的绘图恢弘又灿烂。
世初淳爬起身,捂住擦破了皮的手肘。她盯着那对裂开的牌子,无声地安慰着自己。
没关系,没关系。
家乡的神管不了异国的人。聪慧决断如太宰老师,裁决不了她与织田作之助的情谊。
可不知为何,似有寒冬腊月的雪水淋在她的身上,滋出一个个凝着冰的渣子。
风一吹,她的呼吸、感知,尽数被剥夺,外露的人体在呼啸的北风中逐渐冻结成了冰雕,继而在绝望的等待里,碎裂成一片片的冰晶。
终于脱身的织田作之助,走了过来。
他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女儿,和寻常一般,第一时间蹲下身,探看孩子的状况。
存眷子女的人父,发觉孩子的异样。
他手足无措地扶起人,拍掉她衣物沾到的灰尘,询问女儿悲恸的起因,“怎么哭了,是哪里受伤了吗?摔到了?不哭,哪里痛,我给你呼呼?”
“没事,只是……”女生别过脸,不叫父亲看到,“只是光太亮了。”
红发青年一关爱起孩子来,依旧极度的不讲道理。信誓旦旦的,仿佛荒诞的言语说出口就能兑现,是童年细心收藏在铁盒里的糖纸,五彩缤纷,集满一定数量就能得到奖品。
“那我把太阳关掉。”
多风趣。
少女刚要扬起嘴角,就抬手挡住脸,遮住了掉得更加汹涌的泪水。
红发青年拥着双肩轻轻颤动的女儿,伸出手,蒙住了孩子的眼。
之前家里穷困潦倒,给不了孩子丰足的家庭环境。现在日子渐渐变好,却渐渐有愁绪爬上女儿眉宇。
高速发展的科技便利人们的生活,却为现下的孩子们套上一层又一层的烦恼,尽管发明电力的科学家来了,都做不到叫这些烦恼烟消云散,他要怎么替孩子分忧?
世初总是妄自烦恼,什么也不说。是明白开口了仅是徒增烦忧,言辞能阐明的,不代表其中的困扰能分担、共享。
织田作之助如女儿幼时那样,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地哄。
由于常年搬运重物、杂物的双手,磨练出了粗实的纹理,一下下拍打着孩子的脊背,轻轻地仿若抚摸着上等的绸缎。他单手抱起女儿腿弯,使她靠着自己的肩。
小孩都是依赖大人的。倘若成人不支棱起来,那要走投无路的孩子们如何自处?
那天之后,世初淳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梦。
梦里的她,执着地想要和织田作之助在一起,可是铁面无私的苍天从来都不应允。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棵古老的桃树前,持之以恒地抛一块永远也挂不上去的绘马。
许许多多个她,在被织田作之助领养之后,都会在相似的时间点,来到这棵盘虬千年的桃木前。
可不论多少个她、多少次来到这棵树下、用什么方法去捆绑,也怎么也挂不住一个小小的,属于她和织田作之助的木牌。
唯有沁入骨头的雪纷纷而下,为有情之人纪念这一场近乎神圣的哀悼。
都说上苍无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解答。
梦境里的世初淳,无论如何都挂不上绘马。
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挂不上去?
无数个写着她和织田作之助名字的绘马,砸落、断裂。生出了刺手的木楂,扎得孤注一掷的梦中人鲜血淋漓,破灭了她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掩耳盗铃。
是那人的好,太好,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攫取,才会沉溺其中,选择性遗忘了箭在弦上的杀机。
她留在织田作之助身边的梦碎了,是时候该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