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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吓死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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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顶草木稀疏,几近枯朽的怪木枝条向天空无序地伸出了手,如同濒死之人走投无路,祈求上苍恩典。阳光应邀而来,穿过枝条的间隙,弥散在清晨朦胧的雾气当中。
“那个人生平未毁一诺,如今已逾约十年,归来后出现在凤凰神殿也不奇怪。”
说话的人负手立于悬崖之畔,目光沉沉地凝视着脚下翻涌的云海。
背对着崖边人的天一没有看见说话那人的表情,他无从揣测,也不敢揣测。
“不过是手下败将的祈求,已经逾约十年,那个人真的愿意搁置自己的仇怨,先去赴一场可有可无的旧约吗?”跪在天一身旁的人不熟悉面前这位主人的性格,大胆地开了口。
凝视深渊的人没有回头,淡淡道:“毕竟取人首级的剑握在那个人的掌中,该为这笔仇恨夙夜难眠的是我们这些人,而不是他。”
崖边人抬首望天,像是要寻那把悬挂在头顶的剑。
他仰头闭眼,话语的尾音缀着枯木开裂、血肉绽开的声响,崖顶浩荡长风吹过,吹散清晨的薄雾,吹过他琳琅满配的衣衫,也吹过本应存在着怪木与天十六的地方。
在这一片嘈杂声音的包围中,天一沉默如初,像是个死人。
但死人是不会害怕杀神的。
“去吧,天一,去凤凰神殿,一探究竟。”崖边人终于转身,阴冷如鬼魅的目光笼罩在天一的身上,纠缠着要把他拖进无间地狱。
“看看到底是复仇的亡灵终于归来,还是又一场生者上演的滑稽戏曲。”
跪地的天一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只见昏蒙黯淡的天幕下,远处重楼飞檐拔地参天,楼顶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路过的飞鸟逐光而来,又被结界阻挡,盘旋的身影淹没在沉沉欲坠的乌云当中。
轰——隆——
一道惊雷劈开天际重云,炽白纹路将明珠与黑天相接,雨珠从破碎的云幕中倾泻,飘飘荡荡地降临世间。它们落在蔫头耷拉的草儿上,也落在半跪于破瓦的天一身上。
似乎那日,也是这样的一个夏夜。
银饰遮面,身着无缝天衣的天一提着灯笼,羽毛般轻盈地落在了廊中。
雨珠还未将夏日的炎气完全洗去,燥热的气息沉积在凤凰地宫这一方闭塞的天地里。一豆灯火在微风与炎气中摇摆,濛濛光辉倾洒在天一的脚下。
“看见那盏灯了吗?待会我一箭射出,兄弟姐妹们就一拥而上,保证那小子有来无回。”
天一低眉垂眼,鬼魅般游荡在廊间。
“不过是个金丹期的小娃娃,还刚破了七重天魔妙欲阵,灵力不知剩下几成,老大你至于这么慎重吗?还要我们几个一起。”
“呵,不过是个金丹期的小娃娃,你要是这么想他,说不准大哥待会就得给你收尸了。”
“四进澹台烟波殿,五出羿日落星阁,元婴邪修魂断孤光剑下,化神妖仙甘愿称臣俯首……不出百年,你我连为他拭去履上尘埃的资格都没有!”
彼时的天十八为那显赫的功绩忘却言语,如今的天一也静静地没有发出声音。
来自遥远记忆的声音继续在他的耳边回响。
“何必长他人志气?纵他天纵绝艳、禀赋惊世,今日也必定魂断我十八天魔之手。”
“呵呵,六姐姐说的是。”
……
强敌在前,十八天魔却无所惧怕,魔众蓄势待发,只待猎物走进罗网。
那时的天十八初出茅庐,紧张地连话都不敢多说,只将眼睛沉入黑暗,将那点儿激动与好奇收拾妥帖,注视着那个提灯从游廊间走来的人。
淅沥小雨洒落在廊外,将夏日的炎热洗净,一阵夜风寒凉,吹得沉于回忆中的天一身后发冷。
可修真之人寒暑不侵,怎会为这轮转的四时节气所扰?握在灯柄上的五指微微收缩,天一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他转过游廊尽头,见到了一扇意料之中的大门。
凤凰一族铸造的宫殿寸土寸金,面前这扇大门历经多年风霜依然鲜亮如初,威严深重。
手中灯盏的光芒流淌在獠牙般的门钉上,匍匐于暗夜中的巨门注视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天一驻足良久,而后轻轻推门,霜白月光随着缓缓裂开的缝隙一拥而入,飘然洒落在冰冷的血红玉砖上,徒留下一道寂寥的黑影。
咻——
箭如流星,火光坠落,微黄的星点在寂夜中散开。
仿佛来自遥远记忆中的一箭贯穿了他的眉心,天一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那道身影。
“孤光……剑主!”嘶哑破碎的声音豁然响起。
雪色身影从幽深的黑暗中渐渐走近,轻灵有序的脚步声敲碎了夜的寂静,天一听见了齿列碰撞的声音,连同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包围得无处可逃。
身后天幕重云如墨,乌沉欲滴,如弦丝雨乍然转急,雨珠如帘遮天盖地。
猎猎长风将大门彻底拍开,雨珠无拘无束地迸溅而入,浸湿了殿上摇晃的帷幔纱幕。
挺直的背脊轰然塌陷,天一如当年一般匍匐在他的面前,恐惧统摄了他的心神,每一寸骨头连同心一起为眼前的那个人俯首称臣。
“天十八,快……逃……”鲜血模糊了记忆中的眉眼,“天一”双目圆瞪,头颅乍然坠落,伏在他的身上失去了声息。
烈烈火光直冲云霄,清光破云而来,数不清的尸体横陈在惨白月光下。火光与黑衣交错的背景中,那个人以剑支撑,垂着眼,半跪于地。
“沈清寰出身仙门,出手怎会如此狠辣无情?”
“你当他生来吸风饮露,清贵无比?他本是凡间暗卫出身,入门时根骨低劣,得离情仙尊相助,历经脱胎换骨之痛才得以筑基。”
“沈清寰战功赫赫,剑下不知斩了我魔道多少天骄,日后定是我魔道心腹大患!”
“……”
泼溅的大雨中,滚落于地的灯火彻底熄灭。
人火消隐,天火临世,倏然间一道炽白粗壮的光焰从天而降。
轰隆!
惊雷照彻那张如神如魔的面容。
无边无际的火焰与乍然升腾的白雾充斥了天一的视线,满室如昼的光明中,他见到了那张此生不忘的容颜。
那人风采一如往昔,抬眸看来的目光漠然平静。
此时恰如彼时,四周狂风乱舞,风助火势,天十八藏在温热的尸体群底,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在火光中睁眼,却被那道清寒的目光冻住了魂魄。
呼吸已经被忘却,金丹之上本就不需要呼吸,此刻恍惚间他却好似回到了自己还是个凡人之时,手无寸铁,待人宰割。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再次闭上了双眼。
彼时的天十八知晓,对方已竭尽全力,无力再战,连那投来的一眼,都模糊得辨不清眼前。
而他已然被骇破了肝胆。
无边微雨自天际垂落,他再不睁眼,只静静地运转功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
自那之后三百余年,天一困在那场经年难忘的梦魇中,再未说过生人的言语。
而在这风雨交加的此刻,过去的三百余年时光如同幻梦一场,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孤光剑主身披冰雪,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将死的邪魔。
天一跪在大雨前,跪在月光下,跪在记忆里的那场烈火中,看着那个人向他缓缓行来。
他的声音嘶哑如厉鬼,带着久不见阳光的阴冷,“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这条偷来的命,终究是要还的。”
向他行来的梦魇无动于衷,面上依然是如冰如雪的冷。
泪水从那张面具的孔洞中渗出,黑衣人“嗬嗬”笑了起来,“剑主,您成名三百七十九年,剑下斩尽邪魔无数,如今魂断剑主之手,也算是对在下的恩赐了。”
他这话说得痴狂,疯疯癫癫地让人惊异。
而那个人只是停下了脚步,话语中颇有几分倦懒的味道,“既有此心,不妨为本君解忧,自己亲自动手。”
那道在耳边徘徊了三百余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天一颤抖着伏在地上,身上已软得没有了力气。
耳畔惊雷响彻,眼前炽白耀眼,天一恍惚一瞬,才发现映入眼帘那抹白色,是一双纤尘不染的霜履。
身旁烈火像是要燃到此世终焉,在大殿的四处蔓延,天一看见烈火攀上那如云的衣摆,扭曲的纹路像在描画那年泼洒的血。
像是欣赏够了闹剧,天一又听见那如梦如魅的声音,“既敢助纣为虐,为本尊的敌人办事,怎的如今竟没有胆子自我了结?”
天一“嗬嗬”地笑着,他的头颅伏在那双霜履旁不断敲击,所幸他修为颇深,未曾渗出血来。
雪衣人脚步轻缓地远离了他,向着地上遗落的灯笼处移动了几步。
“剑主!剑主!是在下胆大包天,这一切都是……嗬……嗬!”
刹那间,蜿蜒血色如藤蔓般从天一身体内部破开阻隔,密不透风地将他整个人包裹。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原地的一滩血水就在血红的火焰中焚烧殆尽,连丁点儿尘埃都未剩下。
“哇哦。”半晌,原地响起了一道惊疑不定的少年声音。
沈无惑停下启动杀阵的动作,挪动几步,蹲下身来好奇地观察着方才天一停留的地方。
他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封锁了那方空间,用灵气细细地筛了几遍。
“好干净呀!竟然一点东西都没有剩下,还是说我的修为太低,没有看出来呢?”沈无惑蹲在旁边好奇地呢喃着,他对这些奇门异术、道法心决之类的东西一向喜欢。
见一时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沈无惑站起身来,将面前那方封锁的空间收入自己的须弥界里,又在原地留下了一粒微不可查的种子——如果对方在原地死而复生,种子会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又轻轻地跺了跺脚,满室的焰火随着他的动作在刹那间尽数熄灭,狂风携着水汽,驱赶了残留的火息。
“这灯笼竟然是为了驱鬼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沈无惑给那跌落在地的灯笼下了判断,“害得我平白担心了一下。”
“等等,驱鬼!”沈小公子睁大了眼睛,“你这魔头还怪迷信的。”
顶着一张如冰如雪的脸,沈无惑往大殿深处跳了几步,他停下来在四处观察了一下,确保自己布下的手段还能再用。
“哎呀呀,真是浪费我的一番心思,本来阵法都快成了,偏偏这时候杀出来一个怪人,害得我提前引动了雷火。”沈小公子撅起嘴巴,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说到面具那两个字时,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不过,想不到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面具人竟然这么害怕他爹。本来他见一个化神来势汹汹,还想着自己可能要亡命天涯一段时间,谁曾想对方一见这张脸就软了骨头,没说两句话就死了。
沈小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低头向脚底光可鉴人的玉砖上望去。
“难不成我当真天赋异禀,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将爹爹演得活灵活现?”他端详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咦?这是什么?”沈小公子揪住了自己的一片衣角,虽然上面雪白白一片干净,但灵觉提醒他,有什么东西粘在了那里。
“啊!”
幽暗寂静的殿宇中,血色的火光忽然照彻了大殿,梁柱上雕刻的狰狞异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