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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鬼市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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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停下了脚步,前面树林愈发茂密,树影遮天蔽月,仅有容纳一人通行的蜿蜒小道,未知雾气从前方开始弥漫,渐渐遮掩住周围的景观,天地之间茫茫一片。
身侧的燕哥儿却继续往前走,青白僵硬的皮肤开始潮湿发皱,渗出污浊腥臭的水珠,就像溺亡之人刚刚被捞起来的样子,他呜呜咽咽唱到:“鬼门关,黄泉路,生人埋枯骨,死人莫回头,黄纸一烧人皆哭,往事俱忘尘归土……”
一遍又一遍重复,他颈上的玉环黯淡失色,竟随之裂成两半掉落在地上,燕哥儿步伐一顿,他幽幽道:“鬼市已到,大人该别过了。”
说着身影就渐渐隐去在浓雾之中,元安注意到身边的哭声越来越凄厉,一个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哀怨地唱着:
“生人埋枯骨,死人莫回头,黄纸一烧……”
人皆哭!人皆哭!!人皆哭!!!
元安握住长弓的手紧了紧,他不知道这句“人皆哭”是不是在指他,舔了下干涩的嘴唇,他用嘶哑的声音模仿着燕哥儿,也加入到这诡异的唱调中:“鬼门关,黄泉路,生人埋枯骨,死人莫回头,黄纸一烧……”
一股寒凉之气几乎立时紧贴在元安脖颈,沿着衣服缝隙往里钻,彻骨地刺痛,元安唱调陡然破音,瞬间察觉到暗处无数只怨毒的眼睛盯住他,元安不可察觉地停顿了一瞬,心思急转。
唱还是不唱?水鬼三番两次想要他的命,这回怕是正好想借这不知名的东西杀他,不唱定是死路一条,他戴好斗笠装鬼唱下去还有一线生机。
元安冷静下来,对燕哥儿动了杀心,等过了这茬就想办法把这个水鬼除掉。他继续往下唱,等到重复第三遍的时候,这股寒凉之气终于散去,雾气消散,竟露出真正的鬼市!
鬼市不同于人间屋舍林立的街铺,只见嶙峋的乱石之中矗立一座不知何故废弃的通天浮屠塔,塔身破败倾斜,塔壁佛窟百余计。
青面獠牙的鬼怪围坐一窟,熙熙攘攘地哄笑叫卖,鬼火辉映着无边夜幕,点燃了荒蛮的盛世。
元安见到这座被恶鬼占据的佛塔心生疑惑,一座佛塔怎么会废弃在阴间?窟中佛像坍塌,壁画残破不堪,佛入地狱普度众生,又以何渡已?
他沿阶而上,一路上塔檐悬挂的铃铎在鬼市喧嚣中安静地沉睡。
不知不觉行至第九层时,元安停下步伐,第九层浮屠塔中的一窟竟然格外清净,里面只有一尊木雕半面八臂佛像,佛眼低垂,神态安宁慈悲,手臂早已在岁月的洪流中腐朽,小半残存的面容竟隐隐有几分熟悉感。
“你我居然能在此窟相遇,必定缘分不浅。”
元安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位苍白俊秀的男子,脸上戴着半截狐狸面具,狐狸头惟妙惟肖,神情狡黠,露出下半截被红线缝住的薄唇,唇角微微上扬,气质讨喜。身侧则紧跟着一只吊睛白额虎,皮毛蓬松油亮,眼神凶戾。
“你就是婴喜?”元安透过斗笠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内心感慨世风不正,人间阴间都有这种一见面就借故亲近的浪荡子。
“哦?你认识我,是了,你戴着那个渡夫的斗笠,只是没想到他真敢……”男子停顿片刻抿嘴浅笑,借着妖力继续传话“不知你找我何事?”
元安今天这一路见惯了奇事,不觉得婴喜怪异,只是环顾四周,周围吵闹的声音小了不少,不少鬼或明或暗地偷窥,他朝着窟内走了几步,回头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婴喜没有拒绝,抚摸着白虎走进洞窟,窟内一盏长明灯亮起,摇曳的烛火颤颤巍巍,婴喜借着昏黄的光线仔细打量着那一尊半面佛像半晌,结下禅印,布了一层结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白虎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绕着婴喜趴下。
“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本是三山镇淹死的水鬼,昨日在澧水河里捞到了自家的一盏信灯,信中说家中遭逢大难需先祖庇佑,想来想去还是得去人间一趟,你可有办法?”元安见一个妖怪在鬼界混得风生水起,又能熟练地运用佛教的手印,心里增添了一份忌惮,幸好他本身肤色苍白,落水的衣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便索性将自己伪装成一只水鬼。
“去人间也不难,你既然有人间的信灯,等中元节之时,你提着信灯自然就能穿梭两界。”
元安等不了那么久,不死心地追问道:“若是等不及呢,可有其他办法?”
“那可就不容易了,不如你杀了那澧水的河伯,河伯一死,澧水大乱,人鬼两界的禁律自然不管用了,谁都拦不住这些饿疯了的小鬼往人间去,你觉得如何?”婴喜笑眯眯地看向他。
元安这才发现婴喜是在逗他,嘴里没有一句有用的话,不禁挑眉反问到:“原来如此,那不知阁下对杀了澧水河伯有何高见?”
听闻此话,婴喜更是笑弯了眼睛,他唇角几不可见的动了下,竟是不再借助妖力传话,声音带着许久未说话的嘶哑:“你若是能在阴间九水之滨找到重瞳的帝王魂,此魂有黑龙护身,取来他的心头血,自然可以杀了玄淼。”
我?元安心里冷笑一声,只觉得这个叫婴喜的妖怪和澧水河伯一样不靠谱,一个让他这个凡人七天内不吃不喝找到回人间的路,一个让他屠龙杀神,不如他直接投胎更容易。
“我看生死自有天定,家中逢难,若是该死,那谁也拦不住,都下来陪我这个老家伙也挺好。”元安敷衍地摆摆手,打算拒绝婴喜,另寻生路。
“是吗?那可真遗憾,我把这样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却不心动。”身后的婴喜轻轻用手指触摸嘴唇上的红线,神情突然狰狞可怖:“我可最讨厌欠别人东西了,不如杀了你,也算是人情了结!”
一旁的白虎眼中凶光闪烁,猛然暴起扑倒元安,巨大的虎爪扣住肩膀,深深陷入肉中。
元安没有防备婴喜发难,只感觉肩膀如被烈火灼伤疼痛,血流如注。看着头顶锋利的獠牙即将咬穿喉咙,他咬紧牙关,故技重施,忍着剧痛抽出匕首沾满身上的血,捅向身上的白虎,但白虎身上异光一闪,匕首却连毛皮都伤不到。
糟了,他的血只对鬼物有用!元安心里一凉,脖颈先是感受到白虎温热湿润的鼻头和柔软蓬松的皮毛,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惨叫出声,只能感觉到大股的鲜血从喉咙上的血洞喷涌而出。
白虎琥珀色的眼珠从上而下冰冷地注视他,它并不打算吃了元安,只是把他叼起从百丈佛塔上扔了下去,婴喜站在一旁还是那幅狡黠讨喜的模样,只有狐狸面具给他增添了些许兽性。
元安从佛塔上不断坠落,身旁是夜风的呼啸,佛塔上的灯火在视线中扭曲成燃烧的烈焰,他只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冰冷,恍惚中好像听到塔檐无数的铃铎轻轻摇动,铃音低沉悠扬,层层叠叠淹没了周遭一切声响,漫天诸佛诵经之声回响:
“涅槃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元安心中莫名涌现一股杀意,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从背上取下了那把黑木长弓,半空中他脸色惨白,衣衫被鲜血浸湿,却拉满了弓弦,鬼木箭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周身金光流转,直直冲着白虎而去。
白虎来不及闪避,那支箭竟径直穿过虎头,将整只白虎钉死在佛塔之上,白虎四肢抽搐,发出濒死的咆哮,婴喜脸色大变。
元安身上力气消散,缓缓闭上眼,心中总算有一丝快意,转念又感慨柳兄一语成谶,他居然没熬过第一天便死在这里。
“迦楼罗!居然是迦楼罗!”被这番动静吸引,一只青发鬼惊叫,没想到元安坠落在半空,一只金翅大鹏鸟长啸一声接住他,便朝着东边飞去。
“佛门……”婴喜在寒风中孤独地站在洞窟内,任由迦楼罗将元安接走,他一时回不过神,这座塔已经废弃了五百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再次听到铃铎之声。
铃铎只会在佛生佛死之时响起,要么哀悼一位死去的佛陀即将堕入轮回,要么预示天下即将大乱,将会有一位渡过无边苦海的僧人成为新佛,此人是什么身份?
但是一想到那些贼秃驴,婴喜心中杀意滔天,佛生佛死与他何干?他目视东方,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这座塔的宁静。
身旁中箭的白虎发出痛苦的呜咽,婴喜伸出手轻柔地抚摩着它,白虎如同幼时一般想用头亲昵蹭着他的手心,但气息越来越微弱。
婴喜脸上的狐狸面具上两只眼睛突然各朝一边转了转,发出莹莹绿光,如同活的野兽一般,面具形态愈发扭曲狰狞,狐嘴慢慢咧开如同小山大小,竟趁着白虎活着一口将其吞下,紧接着便是一阵牙酸的咀嚼声……
婴喜擦了擦面具嘴角少许血渍,轻轻吹灭了窟中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