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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姜嫄 ...

  •   妳知道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是什么吗?
      我在上邰时以为是母女关系,后来随着姜嫄在帝丘高辛为奴那段日子我才知道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是给予与掠夺。
      直到她归入土中,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自然与生命。

      我叫露,在有邰氏长大,我们那里的人对于土地对于生命都格外重视,可于生命的赠品我们就没那么感兴趣了。
      那天,我和域主长女外出游玩时望见荒野中出现了一个硕大脚印,脚印可比我们所有族人所占领地的万倍那样大,脚印所到之处万物凋零,缕草不见,她正欲踩上去我忙道“这脚印如此大,只怕是东夷帝丘之人所留,指不定这其中会有什么奇怪,咱们还是离远些为好”姜嫄平日是个冷静的人,我原以为这天过后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在田间开拓自己的天地,却忘了她骨子里对土地的痴迷。“有邰夏时暴雨,冬时暴雪,处处皆是苦难与希望,他们的脚印如此之大却从不会怜惜足下生命,要我来讲,还不如我们族人的脚印,走到那里便将生机带到那里。”她声音冷冷的却十分坚定,说罢此话便将脚放了上去,她还说这土极湿最适合种稻,待到天晴便来此撒种标记过后我们便匆匆回了部落,却不想在土地面前,果真是万事万物都不重要。
      光晕影影绰绰,曦曦晚霞漫现的时候,姜嫄的腹部突然大了起来,她很害怕,因为她明确地感受到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吸食她身上的能量.她慌张地找到了她的母亲,可域主却十分淡漠,她让姜嫄再等等,问题很快便会解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帝丘一族的人,与流传之言不同的是,他们个个面上皆是凶戮之神,他们带了许多东西,可域主并不满足“嫄儿是吾长女,待吾歿后,她便是有邰氏首领,这些可不足以交换。”帝丘族为首的羽衣少年用轻灵而成慑的声音道“那便用铜鼎一座,黑豕百头,陶壶千对,粟来万斛,暴雪将至,有此准备,足够妳有邰氏举族度过寒冬,如何?”域主牵牵嘴角“也罢,天意如此。”羽衣少年神色微妙,掸了掸衣摆,正欲离去,域主连忙抓住了白羽飘摆的衣袖“神
      使。……再加点”此刻姜嫄在帐子中因腹部奇痒无比而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不禁大喊出声,我进去一时错锷,昔日部落中最清冷聪慧的姑娘此刻如发疯野兽一般伤害着自己,我登时不敢将城主与帝丘族人的交易告之她,我真怕,怕她丧了生志,我便连这世间唯一可交心的人都没了。我忘了那天她是怎样度过痛苦的,我只记得那天部落里的兽皮皆被抓出了洞,她清醒以后,只问了我一句句“露,妳说帝丘那里也会有土地吗?”我听到自己说“若是没有,我们便让它,有不管嫄姑娘在何处,我与生机都会和姑娘如影跟随的。”

      后来,我与姑娘去了帝丘界,我看着一日比一日形销骨立的姑娘在梦中喊着农物的名字,我也越发想念在有邰氏的日子了,可日子便是越过越苦,越过越想念从前的好时光的不是吗?

      到了帝丘后,神使为了去一去姑娘的锐气故意提到神主的三位妃子,其中一位便是有娀氏的女儿名唤简狄,是三妃之首,我坐在一旁听着,不禁出声“神主没有正妃吗?”
      “谁能与神主平分秋色?自是没有。"可姜嫄对这些仿佛丝亳提不起来兴趣,倒是对耳边响起的空灵清澈之声有些好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神主依着自然之声而创造的,称之为乐,不过神主近来痴迷九招六列钟磬鼓乐,族人们对于颇有微词,说其害人不浅……”
      “你们神仙不正是为了人之乐而存在吗?若是人们感知不到乐,要你们何用?”羽衣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姜嫄淡漠地望着从正殿中的人,倒引地帝喾好奇问道“妳是谁?从何处而来?我能给妳什么?”姜嫄大约心底还在想着土地里的事,很是敷衍地答道“我是曾经的有邰氏长女,你一时意起的因果,我从一个充满了希望与绝望的地方来,我想要清静与自己的方寸土地。”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相遇,后来的日子里,有人向姜嫄提起帝喾,她竟都快忘了这号人,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记得在那个当下帝喾便拉起姜嫄的手向高位走去,“立邰氏长女为帝丘元妃”,阶下发出一片几乎震破耳膜的山呼声,他们歌颂圣明,赞美帝喾是仁威兼施的千古一帝,也歌颂新上任的元妃,赞美她是天下最美貌仁慧的女子,即使从前他们从来不曾见她。

      姜嫄越来越瘦了,可肚腹都肿地一日比一日高,仿佛她只是一个容器与工具,唯一的作用便是贡养肚中的生灵,因为疼痛,她在腹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终于在那日随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被挤出身体,原本大如瓜的肚腹忽然塌了下去,孩子一落地,四野便传来了尖锐的枭鸣与凄绝的哭喊声,打眼一瞧孩子竟是个黑色肉球,姜嫄命我将孩子扔进牲畜中,可它们都绕开了孩子.她又将孩子扔进野兽环生的森林中,可以野兽也不下口.冬日下雪时她再将孩子扔进冰中,孩子依然活来下来.她当时摇了摇头,只说了句“做神仙可真好,就连掠夺也可以让人心甘情愿的给予”便给孩子取名为弃,之后真将孩子弃给了帝喾.那时我问她“姑娘可是还在介怀当年域主的事
      吗?”她当时说什么来着,喔,她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道“从我跟母亲学农耕起,我便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再比生命更伟大的事了,可是我忘了生命之外还有感情,而感情是最好拿来做买卖的事,自从有了他,我总觉得我以后也会像母亲那样,我不想让他与我一般,成为农耕的舍物”从那以后,我与她关起了门再不见客,只一心弄于农田。

      “温浅落熏降种苋,日烫下豆寒播茼。若是然地好照料,人客必可心静致”那是姜嫄最快乐的日子,我望着眼前脸上沾了泥却傻笑不停兴致盎然的姑娘,一时间有些恍惚,那一刹那时光仿佛倒退了,回到了在上邰的日子,姜嫄还是那个给些种子给些希望便可以哄好的姑娘姜嫄见我出神,对我说“我也希望时光得以留在此刻,可从前的土地是母亲的,如今面前的土地又真的是我的吗?”是啊,人这一生所有的主动不都是被动之下的自救吗?日子唱着它的踏歌大步地往前走,那个孩子竟也悄无声息地长大了。

      那天是个阴天,我与善嫄在搬运蔬菜时有个小小的身影也加入了进来,我们以为是那个小仙童起了好心也就没有阻拦.善嫄与那个孩子聊了许久,却皆是农耕之事,她眼底流露出的欣赏与同鸣之情是我陪她以来从未见过的,姜嫄很喜欢这个孩子,甚至留了他过夜。我的好姑娘啊,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能够带来给予与希望的土地。只可惜,给予的意义还是掠夺。日出时,我推开门被眼前的场景吓到,姜嫄的麻衣上点点血斑,不知何时染上了或深或浅的血渍,手臂上是大大小小的血痕,还往外冒着血珠,一拍眼我便看到了鲜血的来处,床上的孩子悠悠转醒,慢慢开口道“阿娘,这是妳欠我的”姜嫄沉默着让我扶她到了门口,拾起了一颗蛋交给弃“我倒有些庆幸,你昨晚吃的是我,若是它,它就该找不到母亲了,那样你就成了我这个你最厌恶之人的样子了”我们下了界,听族人们探来的消息说我们走后,弃便一心用于土田之间再没因食欲而害过其他生灵。

      有邰的冬天总是很冷的,我们下界那日正是朔月,冷得人伸不开手,幸而我与姜嫄低矮的部帐间穿梭,见到人人都有衣穿,观神情脸色也算红润,她心下才稍稍安定。到了域主的部帐,只见域主背对着姜嫄,正坐在地炉旁烤火,身上还穿着臃肿的羊皮袄,听到打帘的响动后,她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妳是谁啊?”
      姜嫄见她满头白发,眼神飘忽,她知道,母亲已经忘了她。
      域主蹒跚的身子贴近了她,好像不可置信似的,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面颊:“帝丘好啊,我的女儿也去了那里,她一定和妳一样这么年轻这么差好!”
      “那里不好,没有土地没有幸望,只有掠夺。”姜嫄说罢,我脑海中那个比工具还用力献祭的少女与被啃食的母亲重叠起来,原来这便是亲密吗?她给得了的,他拿走,她不想给的,他夺走。域主听了便急着赶我们走:“妳们赶紧离开,不要告诉别人妳来过!”我们有些莫名:“为什么?”
      域主连连摇头:“以前的族人老了老,死的死,他们见妳得了神的眷顾定会眼红,到时许多麻烦,只怕会牵连到我的嫄儿……”
      见她惶恐不已,姜嫄连忙握住她颤抖的手安慰“我是奉天妃之命来的,就让我多在这里陪您一会吧。”
      夜深了,域主讲了许多姑娘离开后的事,说多亏神主赐的千钟粟做了种子,如今的有邰愈加丰饶,数十年没有冻饿饥荒,又说她担心嫄儿在帝丘受苦,日日食不香甜,夜不能寐,几乎每天都要朝着苍穹张望,希冀在老死前能再见她一面,说着说着,她年纪大了受不得困,已是昏昏欲睡,姜嫄将她冰冷的双足抱在怀里暖着,开口道“不怨了,露,妳说那个孩子,他会不会也是因为渴望情才爱上土地的呢”我听到我自己说“姑娘,只要他像您不就行了吗?”姜嫄抬眼望了望天“我总觉得,他会比我强”那次回去以后,姜嫄开始关注这个孩子,收获了不少惊喜,帝丘很大,有玄鸟的陪伴,他往往可以走很远,他会关心服役的帝奴,也会怜悯辛劳的老农,他关心恶劣的天气,也会为一场珍贵的春雨欢欣鼓舞,有一天,他甚至从田里捡了麻菽回来,说要亲自裁培。

      此时的弃已经长到五六岁孩童那么大,他矮小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苗圃之中,颇有些流连忘返。说也奇怪,这些植物在他手里,个个长得茁壮茂盛,比田里那些瘦弱的秧苗壮健一倍不止。对其中的道理,这小孩说得头头是道:“每个谷物牌性不同,只要根据不同的土壤,选择最合适的谷物播种,自然就能获得丰收”姜嫄听了见了,对他越发亲近,而他只一次,眼底流露出的同是农耕的喜悦,收获希望的雀跃。

      帝喾听闻了,同样对此大加赞赏,并将他匹配出的强壮秧苗赐给帝丘的平民,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民间渐渐传开了神之子的贤名
      对此,玄乌不以为然:“弃的本性应该是杀戮、吞噬和掠夺,帮助农奴,精耕农桑,这并不是他的本性,这样做也只是为了神主高兴而已"对此我心生烦恶,口吻也十分不客气:“一个人的秉性好坏,怎能单凭出身断定?如果一个人生而为恶,却甘愿抑制自己的本性做一辈子好人,一直到死,那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远处,弃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挖土,他浑身沾满了尘泥,神情却宁谧而快乐,姜嫄带着笑意道“不,那是对于人来说,人才分好人与坏人,可对于土地来说,人人皆是需要用心对待的客人”

      弃长大了,姜嫄也苍老了,可因为母子俩,这山川间的土地给人们带来了生命从未少过,那一日,下过雨后豳山发了洪水,弃望着面前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良田被毁,连连叹气,赶来的姜嫄更是晕了过去,原来不想让小女孩儿在冬日喝上米粥的,不想让残烛之年的老人看到丰收的竟是高高在上的神。到了日落之时,姜嫄突然让我替她梳洗装扮,她甚至换上了当初嫁来帝丘的衣服,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她要去面对那个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我在殿外,突然想起那年她来到帝丘之前问过我有无土地,我说她在哪里生机便在哪里,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换来那么多生机的吗?姜嫄带着金簪回了幽山,用它平了洪水,可也眨眼间便已奄奄一息,赶来的弃望着床上光彩不在的母亲“阿娘!对不起!如果没有弃,阿娘不用在帝宫里低声下气,也不用靠计好阿耶来助我!若是当年没有我,阿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或者回到自己母亲身边,依旧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嫄!阿娘!是我害了妳!”姜嫄撑着一口气,擦去了这个她愿意给予之人的泪水,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不,这不怪你,你要记得,母亲是为了成为土地的母亲才选择了消散,当初我选了捍卫土地的尊严,如今我也是为了土地所带来的生机,弃,为母亲开心吧,母亲选择了土地选择了自己选择了你”她唤我过去对我说“露,谢谢妳带给我的希望”她走了,走的时候我往她手里放了一棒黄土,我想,她这一生或许属于她的只有土地,可她为太多人带来了生命和享受自然的权利。

      姑娘,妳等等我,我这就来了,露会陪着嫄永远去到自然里,寻找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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