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潭》汤问典

5、小路分叉的花园

　　水流在茶壶里旋转，礼仪小姐洗好点好茶水，给两个人轻轻奉上，介绍金骏眉的芽型，产地，时限，香味和汤色，朱语点着头一一答应，礼仪小姐笑了，好像在她的职业生涯中从没见过也没期待有顾客会真的认真听。朱试金看着她俩的神态也笑了出来，一段无言，直到小姐收好纸单，并开手说请用，转身施施然离开。

　　“叔叔”

　　“开学了，怎么样”

　　“比我想象得好，同学都很厉害，会弹琴，跳舞，画画，我只会读书，还是读汉语言文学的书”

　　朱试金笑了出来，其实王熙如去世了不见得是件坏事，对这母女二人都不见得是坏事，侄女的脸上越来越阳光，也慢慢笑得出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么苍白，在那件褐色衣裙的衬托下有点像林黛玉，几乎让他疑心王熙如这些年把她当成了出气筒，来抒发自己多年求不得的怨结。

　　“朱语柔，上大学可以谈男朋友了，上大学就是要谈男朋友”

　　“好吧”

　　她一向不知道叔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第一次见面起，三句话不离找男朋友的事，只能含糊答应，叔叔的手机响了，原来家里的人打电话来，说小姐什么时候回来，朱语考上大学以后，朱试玉好像慢慢喜欢这个女儿了，有父亲在，家里面的人也接受了她，朱试金把电话递给朱语让她问爷爷好，准备开车带朱语回家吃饭。

　　金秋时节，校园里的枫叶开始慢慢层染，高若飞走进教室来了，手里还拿着本子，那应该是一个有年头的笔记本了，像上个世纪的东西，皱皱巴巴地写满一整本一整册，纸页之间还有彩色的便签纸，硬生生把那个本子撑到了原来厚度的两倍还多。课堂下面人果然少了一小半，窃窃私语的声音却仍然不减，见到老师进来大家消停了，噤声等待吩咐，他走进来翻了几页本子，手指点点页角思考了一下，刚想开口讲课的时候又想起来了什么，转身拿出名册就要点名。

　　朱语坐最后一排，本来放下的心马上提起来了，伸手就拿手机飞快地给米采发短信，点名了就发1，没点名就发2，这是本来约好的，奈何高若飞这一卦变得太快，朱语又要隐蔽自己拿手机的动作，慌乱之间拨开手机链挂坠，不小心按成了一个2，发送键带着小天使信封恭喜她发送成功，朱语焦心地拍着手腕，高若飞喜欢倒着点名，那边已经开口点到朱语，老人的声音沉稳有力，让她更加心虚。到，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按着11111发出去，来尽快告诉米采事态的严重性，一边飞速在心里想着办法，高若飞从前强调过，不退课的话就是我的学生，只上我一个学期课也算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有非常高的标准，逃一次课都不行，除了生病以外有一次没来就是态度问题，说明孺子不可教，不会给成绩。朱语合上手机难受地想，自己只能冒充米采喊到了，他要没发现还好，要是发现了，只能说米采生病了，但是态度特别好，带病也要来上课，马上就来，只是不知道米采到时候活蹦乱跳地来了怎么对口供。

　　教室死一般的寂静，高若飞一个个名字地念着，朱语的掌心全是汗水，时空好像在她身后凝固住，让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能伸手摸到兜里，手机没有震动，米采没有回信息，她已经做好喊到的准备，张开嘴，准备用声带发出点什么来。

　　高若飞的目光被课桌上的随堂资料吸引了，他放下名册，仔细拿起一张检阅上面印的梵文和图例，啧了一声皱起眉叹了口气，抬手和同学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拿出手机走了出去，在门口打通了电话，教室寂静，同学都在侧耳听着高老师和手机那边的对话，因为高若飞的声音穿透力很强，他们不得不听见。

　　“…你放错了，是初级梵语第八讲，不是第九讲，也可能是爸爸上次没说明白，你拿成下星期的作业了，换回来，对，就是书房我分门别类放好的那些，不着急，下课之前能来就行”

　　高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他走到门外操场，又好像他还留在门口，朱语提心吊胆，米采终于气喘吁吁地从后门绕进来了，放下书包脸颊涨的红红的坐下在她旁边。朱语的掌心已经全是汗水，朝米采做了一个大拇指。

　　“他没看见你吧”

　　“没有，太险了，我谢谢你，朱语柔，我谢谢你救命之恩，按上次课高若飞教的话，我得给你说一句 svaha svaha 祝福祝福，感谢感谢，感谢朱语柔美女”

　　“不用，别谢我，谢谢高老师的孩子，他马上就要点你了，马上，真的，已经点到穆文彬了，马上就是你”

　　米采的呼吸平复下来，从包里拿着纸笔，突然琢磨出来这句话不对劲了

　　“那我为什么要感谢高梵”

　　“因为刚才我们听到高老师电话，高老师的儿子或者女儿把今天的留堂作业拿错了，他才出去打电话的，高梵是谁，你怎么知道”

　　米采伸出舌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大姐，朱语柔大姐，你不会念了一个月大学还没听说过高老师的儿子吧，唉，那也是你倒霉啊，你刚进校他就毕业了，我们都知道他，因为聪明和帅”

　　“我觉得没什么稀奇的，男生多了去了”

　　“那你可千万记住你说的话啊，我对谈恋爱没兴趣，但是我记得高梵很特别，不谈恋爱我也会记得他很特别，因为他不仅很聪明，而且还很有爱心，关爱弱小，普渡众生，哈哈哈哈哈”

　　高若飞拿着手机回来了，轻声说了一个抱歉，然后不需要名册就大声点米采，米采也大声地底气十足地回答到，化解了这场危机。

　　一路讲语法讲字母，全班剩下不得不听的一半人昏昏欲睡，只有朱语认真地记着笔记，专注地看着黑板，米采一手支着额头假装记录，其实已经快要睡着，几次头都要点地，直到被下课铃彻底惊醒，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把朱语也吓到了

　　“哎呀”

　　“好了，你终于不用睡了，每次都是这样，他讲多久，你就睡多久，终于下课了”

　　朱语开始收拾托特包，水杯上手机上挂的都是小毛绒吊坠，彩色笔铺开一桌子，要慢慢收拾才收拾得好，米采却摇摇她的手臂，示意她抬头把目光从桌子放到讲台。

　　高若飞的旁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男同学，眉目潇洒，气质很洁净，高老师只搭到他肩膀，大概在他那件美式衬衫领扣的位置。他正低头会神地数点着手里的作业纸，此刻终于点好交由学生分发下去，双手指尖支在讲台，接着，像感到朱语目光一样，他突然抬起头来，直接看向最后一排的角落，朱语很快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

　　“怎么样，帅吧”

　　米采看着她窘迫的神态笑出声来，好像确认了自己和朱语的打赌一定能赢。伸手接过作业纸，分出一张给朱语，轻飘飘地拍在她面前

　　“接着，其实，我在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喜欢他。你看起来就是会喜欢高梵这一类学习好的，而且非要学习特别好的，让你无法望其项背，才能治住你，我就不一样，我就喜欢学习不好的”

　　“你说什么呀，没有的事，走，我请你吃饭，请回来，记得吗，上次寿司”

　　高老师带着几个人走了，朱语和米采同时提起书包，跟着其他同学从后门走出来，米采的包是一个斜挎的长条帆布袋，她伸出手，把肩带的长度调短了一点。

　　“谢谢朱语柔大小姐，我要吃最贵的，寿司船，我要吃一船。还有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喜欢他就要去追，因为他有过很多个女朋友，很多个。你放不下来，就没有希望，知道吗”

　　“没有”

　　朱语挎着包往前走着，那个毛绒挂坠在包带的银扣旁摇晃，她反复否认

　　“不要狡辩了，去，试一下，女追男隔层纱，再不追他真毕业了，何况你这样的，真的，才刚进校你的声名都传遍了，绝不是我说的啊，不胫而走，低调大小姐，因为你一看就是。这也是个悖论，当一个低调的大小姐被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大小姐之后，那她还是低调的大小姐吗”

　　“不要说，宁愿听你说寿司船”

　　“哈哈哈，我说寿司船你也知道我心里想说的是什么，这就是汉语言文学的魅力，那就是汉语言文学只和对话人的心境有关，和说出来的内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不信我就试一试，我现在想说的就是寿司船，我唯一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寿司船，我迫不及待地想给我的朋友朱语柔聊聊寿司船，寿司船里有米饭，玉子烧，蟹柳，加州卷，牛油果，北极贝，三文鱼，这就是寿司船的组成部分，啊，我实在是太想太喜欢寿司船了。怎么样，有区别吗，在你耳朵里和我把每一样配料换成高梵有区别吗”

　　朱语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来，餐厅的服务员穿着黑色制服和头巾，戴着口罩凑近玻璃问要点什么，您要点什么

　　“高梵”

　　朱语伸手在隔层里翻找着饭卡，一下子捂住了嘴巴，米采哈哈大笑，笑声让周围几个同学都看过来，她摆摆手跟他们说别在意，凑近玻璃跟服务员说要最贵的寿司船。

　　“是这样的，高梵呢，他在本校读法律，但是呢，他还有一个美国学校的资质，因为他从前交过一个美国女朋友，这个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能白人也喜欢他吧，我不懂，后来为什么有别的女朋友我也不懂，可能美国女朋友回美国了吧。我是去年大二，上高老师的课知道他的事的，这时候他都快毕业了，高老师说对不起儿子，什么都帮不到他，儿子天资出众，根器上乘，上大学之前就心系百姓，采访了好多农民工留守儿童，出版成书，很有名的。”

　　“哦”

　　米采看着朱语低头奇怪的神色，一口吃掉了北极贝，笑了出来

　　“别呀，这就开始吃醋了，这还没开始呢，就提前吃醋啊，他的女朋友都是主动追的他，而且虽然没有你漂亮，但都是学习很好的，软实力吧没人能看出来，你就得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知识含量了，要我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直接在高老师办公室外面把他堵住，趁他有时候下午还会来学校给高老师送资料，因为高老师年纪大了，也开始忘事了，说，愿不愿意，再不说没机会了”

　　“好”

　　朱语终于承认，收起筷子倒了一点点酱油在盘子里。

　　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气已经逐渐寒冷，米采上次回家之前交待朱语记得穿厚点，万一人没见到不说，还把自己冻坏就不划算了，朱语充耳不闻，直到冷风吹透了单薄的长袖衫，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个花园等了很久了。

　　远处的办公楼只亮着几面玻璃，两旁的枫叶此时哗哗作响，夜光模糊，朱语开始后悔起来，很大可能高老师不在学校，高梵也根本不会来。

　　办公楼人影闪动，竟然是高老师带着高梵走出来，老人指了指远方另一栋楼跟他交代了什么，自己朝大门口走出去。高梵点点头，大步流星穿过花园一路走到那栋楼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楼里的一面玻璃灭掉，他从大厅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浑然不觉地走相同的路线要从正门出去，走到一半却被一个突然走出来的女孩拦住了去路，借着花园的路灯，他低头看这个女孩的脸颊。

　　“你好”
　　“…你好”

　　她的眼睛低垂着，睫毛在路灯下投在眼睑一点点影子，高梵突然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先她一步就明白了，但是他要让她自己说出来

　　“朱语”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不明白为什么高梵知道她的名字，而他只是轻松的笑了笑，低头拂了拂那本书的封面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别，我就是想说，你，我”

　　高梵收住笑容，点着头认真地听她讲话，鼓励她说下去，夜空寂静，一切突然很尴尬，因为朱语不得不说下去

　　“你不能走，我想说，你有女朋友吗”

　　她的脸都红了，艰难地说出了后半句话，一只蛐蛐轻轻地叫着，声音又很快消失，应该是在草丛中跳远了。

　　“没有”

　　“你”

　　朱语抬起头来，皱着眉看着他恶意的鼓励的神色，她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却还是把话抛回来给她说，高梵的双手带着那本书展开，意为展示自己的心思坦荡

　　“好，问到了，没有，我知道了”

　　女孩突然也坦诚了起来，一瞬间反客为主，因为她发现高梵也在掩饰什么，而且他私下记住了她的名字。没人说话，高梵本来该走，却没有走，朱语本来该走，也没有走，两人较着劲，他看着这个女孩费劲的样子，终于笑了，笑容在这个夜色里很飘渺，也很微妙，他看着路灯想了一下，提示她点什么

　　“朱语，说话要诚实”

　　“我也没有男朋友，我们俩凑合一下”

　　她飞快地说，高梵凑过耳朵来，慢悠悠地说，什么，朱语已经气得不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他拉住手臂，把她带回到他面前，他仍是那样淡淡地笑着，轻轻低下头

　　“不走，我不想让你走”

　　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很快笑出来，说好，不走，高老师的影子从门口回来了，朱语不得不躲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了一句下次再见，飞快地走回了隐蔽的花园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