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倾城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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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回，连同整个夏季，宜阳都笼罩在战火中，甘茂用战前的息壤之盟说服秦王尽起大军增援，那偶尔闪现的和平曙光，被更浓重的黑云压灭。
魏国早在秦军进攻之前就做好了坐收渔人之利的打算，赵国有心相救，却被魏国所阻，其余的齐楚燕宋等国，袖手旁观已经是仗义，听说楚王跃跃欲试想要趁机攻打韩国，只是听人劝阻，暂时观望。国家之间原无恩义，自己的事情只得自己应对，韩王在危机面前终于振作，痛斥了诬陷谢子为奸细的大臣，又派重兵救援宜阳，但四邻虎视，毕竟不能倾国而战，宜阳之围还是得靠宜阳来解。
回到宜阳之后，我很少能见到谢子，他帮助父亲整顿军务，筹措粮草，安抚孤寡，秦军攻势急时他就和父亲一起上阵，奔走在各处容易陷落的城段。宜阳人又开始说：谢子在，宜阳生。由惊惶而愤怒，由愤怒而绝望，由绝望而麻木，而习以为常，大概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吧，在箭雨中，在血泊中，在饥饿中，迎来每天新生的太阳。有那个青衣独立的身影，明天的太阳总会被他的长剑托起。
为什么不信他？不久前韩军还在他的谋划指挥下，出城夜袭秦军，以极小的代价，重创秦军，甘茂手下一个副将在混乱中被杀。这样的胜利，虽然解不了宜阳之围，但极大鼓舞了宜阳的士气，好似漫天黑云中泄出的一两道阳光。
我坐在绿荫下做女红，不是绫罗纱上绣花鸟，是缝补风吹血染的征衣，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为战争服务。树梢上一只黄鹂鸣叫一声，扑棱棱飞到别处去了，我放下针线，转转已经发酸的手，看着那只已经远去的小鸟，忽然意识到宜阳城中还是有些生灵不属于战争的，比如那只自由自在的鸟。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真是过去很久了，久到我以为，它们其实并没有存在过，而只是我在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压抑中做的美梦，梦醒了，梦中无比真实的情景就渐渐模糊。
习惯性地侧耳倾听，西城门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一声高过一声，那次夜袭之后，这算是进攻最猛的一次了，从早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息。
谢子昨天和父亲商议过军情之后来看我，朝廷的援兵近在咫尺，这次韩王是下了决心，派出韩国最有资历的老将和最有战斗力的精兵，他们原来驻守在韩魏边境，不久前魏王终于被韩国使者打动，同意和韩国重新结盟。援兵将至，大概秦军也得到这个消息，所以拼命强攻，要在援兵到来之前攻下宜阳。谢子看起来越发疲惫苍老，然而神色间却露着振奋，宜阳之战，终于要结束了吧。
他看着我终日做针线而变的粗糙的手，目光中满是怜惜：“如果战争结束……”他没有说完，我已经紧紧抱住他，呵，女儿家的矜持，名门闺秀的礼仪，在这个血雨纷飞的孤城，算什么呢？他身子一僵，下一刻，他却更紧地抱着我，我听到他模糊的低语：“韩欣，韩欣……”
越过他肩头，我看到了不远处静立的父亲，他神情变幻，终于化做淡淡忧伤，静静地走开。等秦军退去，我们去看娘吧，许久之前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爹，秦军一退，我们就回新郑看娘，娘知道我今生有托，想必会很欢喜。
不知怎么回事，泪忽然涌出，模糊了双眼，只得更紧地抱住他，谢迟，谢迟。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西边震天一声响，好像千军万马的呼啸，一惊之下跳了起来，侍女也放下针线，茫然向西方望去。接下来却只是静寂，令人窒息的静寂，所有的声音仿佛突然间消失，连风声也停滞了。
我在静寂中呆立片刻，向园门跑去，心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被撞了一下，几乎摔倒，有人挽住我的手臂，高声喊着什么，天地忽然间充斥了这样多的声音，哭喊声，喊杀声，纷乱的脚步声，风声，火声，战马撕鸣声，刀刃相击声，混乱中我渐渐清醒过来，视线集中到挽着我的人，是个浑身血污的少年军士，看着有些面熟。
他见我平静下来，慌慌张张放开我的手，退后一步，急急切切说道：“小姐，援军被灭，西城南城已破，东城粮道暂时还在我们手中，将军命我护送你出城。”
天崩地裂。“我爹呢？谢子呢？”事情来的太突然，震惊之下，我只脱口问道。
“将军在西城，谢子在南城。”他说道，“马车在府外，我们要马上走。”说完就上来拉起我的手，向外跑去。
我随他跑出府门，秦军还在城门附近，无关的平民躲回家里，一队队士兵行色匆匆，听从命令赶去救援，在这宜阳一隅，天地居然是静的。一辆轻便马车孤零零停在路上，一个年过半百的车夫站在车旁。
我停步，甩开拉我的手，说道：“我不走。”宜阳已破，虽然我不知道它怎么破的，但父亲是不会离开这里了，谢子，还留在最前线，我走，又能走到哪里？我抬眼看看天，日正当空，天格外蓝，一丝云彩都没有，还是方才的天呵，谢子刚刚在我耳边说，如果战争结束……
我转身回府，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等我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等他们回来，或者最后的死亡。
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那个军士吗？身后有脚步声，却停在府门口，没有追上来。那声音很熟悉。我猛地回头，只见谢子斜靠在府门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脚已经带我飞奔向他，他伸出左手，我顺势扑进他怀里。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然而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知道谢迟在这里，他还活着，他那样紧的搂着我，我也用尽全身力气搂着他，天地毁灭，众生沉沦，只要他在身边，什么都无所谓。满心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却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谢迟松开手，我的天地一空，只听他在我头顶说：“韩欣，我曾发誓要护你一生安乐，也答应了将军送你平安回到新郑，你坐马车走。”我后退一步，怔怔望着他，说不出不字。他在微笑。他的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鲜血滴滴答答从剑尖滑落，他却只悠闲地站在那里，仿佛要去赴一场春日的盛宴，又或是晨起在深山茅舍边开始一天的诵读。
我的记忆停留在这里，下一刻，已陷入昏迷，只依稀记得耳边一声低低的叹息。
“谢子！”那个少年跑过来，紧张地看着我怀中沉睡的韩欣。我已无力说话，他却看懂了我眼中的意思，轻轻接过韩欣，向马车走去。走出几步，他回过头来，神色间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坚毅：“我会保护她。”我点点头，他是韩将军的贴身侍卫，听韩将军说是韩国一家望族的子弟，那么，无论意志还是家世，他都足以保护韩欣的一生平安。
最后抱着她的时候，她的衣裙染上了我的血，有秦军的，也有我自己的，忽然想起那天她晕倒在血泊，仿佛深秋飘零的叶。我抱起她，也就沾上她衣裙上的血。那样一抹柔弱的娇颜，本不该出现在这样动荡荒谬的尘世呵。
此生人负我，我负人，恩怨纠缠，满手血腥，却有这样一个清澈明净的小女孩，将心事盛在眼中，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眼望西方，那里是故土，是多年前就已破碎的梦，她的影子和韩欣交错，却终究还是一齐碎成遍地星光。也罢，大梦初醒，不必再漂泊。
武王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其秋，使甘茂﹑庶长封伐宜阳。四年，拔宜阳，斩首六万。
《史记.秦本纪》
宜阳坚守经年，终究还是破了。那天等我醒来，已经离宜阳很远，我不愿连累那少年和车夫，只好随他们一起走。沿途躲避秦军，只走山间小道，昼伏夜行，等回到新郑，已经是几个月后，期间又已经发生过很多事情，算得上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人们和我说，秦国派出他们的左相帮助甘茂，大败韩国援军，又说攻下宜阳后，秦王带兵入洛阳，因举秦鼎而丧命，秦国骤失君主，陷入内乱，韩国大军正在夺回宜阳，他们还说，我父亲为国殉难，举国哀悼，大王已为他勒碑立传。如此等等。
这些于我有什么意义？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父亲，如山如海爱我宠我的父亲，讷讷少言宽容仁爱的父亲，和我相依为命的父亲，他们把他和娘合葬，是唯一让我稍感安慰的。他们终于团聚，再不会分开。那些在围城破城中无辜殒命的人也永远活不过来了，那只自由自在的黄鹂，大约也躲不过焚城的烈焰吧。
而谢子……谢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无论生死。我一次次回想他的每个神态，每句言语，最后在眼前的总是他微笑着，让我先走，好像我们面对的不是生离死别，而只是一次春日的盛宴。他的眉梢微扬，眼神如水，有些淡漠，又有些凝重，一缕笑意在其间蜿蜒，百折千回。
记着我。他说。忘了我。他说。我们相识日短，相处的日子更少，细细想来，单独在一起的次数寥寥无几，然而何必记忆，又何来忘记，自见他后，他即是我。
我拒绝了几门亲事，又回到了宜阳，将军府有新任的将军住，我在护送我回新郑的少年军士帮助下，在将军府附近买了一个院落住下。有父亲留下的薄产，度日并非艰难，但闲来无事，就重新拿起针线刺绣，春夏秋冬在针起针落间轮回，我的心，却被锁在了那个深秋。在那个纷乱的，艰难的，血腥的秋天里，他是唯一一抹亮色。
某一天，一片枯黄的叶落在我肩头，我放下针线，拈起飘零的叶，原来又到这个时节了，那个寂寞疏离，却洒尽一身热血的人又在哪里呢？闭上眼，漫天满地都是他的身影，他疲惫的温和的眼神，他沧桑的清澈的笑容。
一股尖锐的痛攫住我的心，那潜藏许久的绝望将我淹没，到底还是失去你了么，谢迟？
我先坐马车走了，却再不见你赶来。
谢迟。我蒙面而泣。谢迟。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熟悉的，胜过万千言语的叹息。我浑身战栗，放下手来，却再不敢动。背后不远处，有人低呼我的名字，韩欣……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倾城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