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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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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阳七年从年初孙鹏突然下狱,到成阳帝突然驾崩,女天子即位,陈国相之乱,主战主和风向突变,可谓风起云涌,连市井酒楼和勾栏内的生意都好了不少——谁不喜欢多听些小道消息与八卦呢?更兼以天子最近削减宫廷用度,特别是羊肉价格大跌,一时间买者甚众,把个酒楼老板嘴都给笑歪了。
“各位老兄,我听说有人给新天子上了个不得了的奏疏啊!”有翰林学士抱着平时望之兴叹的羊肉锅大快朵颐之后一抹嘴,神神秘秘揽过同行伙伴。伙伴早习惯他这般作态,笑着搡他:“你个满嘴抹油的,咱们又不是只认识你一人,再卖关子就让你连瘾都过不得!”
“哎哟朱兄饶命!……话说啊众所周知这新天子乃是前国相陈安一手扶上,所以有人上书说她本就得位不正,陈安既然乱政,她将来也注定没法诞下皇子,那她也该早些禅位于有所出之君才对。猜猜看,苛待士大夫与宫人的司晨牝鸡会作何反应——”
秉烛夜谈让钱留芳获益良多……自然也加倍地认清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烂摊子。简单来说,楚朝崇文轻武的特性加上钱留芳的几位前辈的乱来再加上甲子之变导致的战乱,导致楚朝基本上有这样几股军队:北都楚朝留存下来的,以魏良玉、秦得照为代表的西部军、皇室南渡后在成阳帝和北都抵抗势力帮助下整编出来的,所谓民间俗称的孙家军、一直守护着川蜀地区的,以吴守川等为代表的川军、无数义军组成的北地军以及跟随成阳帝来到南都的御前禁军。先帝在位时大量收回兵权,整编为御营数军,然而也只是旗号改了,原本延续下来的矛盾是一点也没少,哪怕抛开军部之间的矛盾,钱留芳自己也知道官军和义军中有多少“光荣传统”——且不说那义军,过了长江之后官军来接,甚至还同她们要“打点”!要不是她是皇室宗亲,真不知还要受什么罪。
“就像锦娘熬的八宝粥,什么食材都混在一起,你那一下狱估计还像是顺便把食材都捣碎了再搅拌了一遍。”
钱留芳听孙鹏细细解释各位将领性子和矛盾来源,这样评价着,心想难怪她读的话本作者常常将三国魏晋或前代乱世之时作为背景……乱世之中,最出豪杰和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之辈。眼下可不就是这么个乱世。
孙鹏被她的形容呛了一口,又看出她想法,便安抚说魏良玉将军主战态度一直激烈(甚至激烈到截杀胡人议和使臣),陛下既然主战,他又得了围杀陈安府之功,必会相随陛下左右。
“秦得照他构陷于你……”
“不可擅动,陛下!秦……秦将军镇守江淮日久 ,陛下根基不稳,一旦动了核心帅臣,一定会导致防线动荡,以致崩塌!”
“这也可以吗?他是你旧日袍泽,这般污蔑于你,你也……罢了……就听你的,暂时将他按下不处理也不重用吧……但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手段镇住帅臣……再说我真的有什么天子威仪么?”
“先帝早已将兵权收回,陛下若愿意对陈安一党追查到底,自有威仪在身,一声令下,我等帅臣自会相随。只是北伐失败,河北义军恐怕再难信臣了。”
钱留芳沉吟片刻,忽地抓住了某种灵光:“既然难以信你,那我亲征?”
孙鹏吃了一惊,他都没想到这一层,毕竟大楚一朝近百年都没有皇帝自愿亲征过了。他惊喜之余,又担忧起来:“但陛下曾说过不敢骑马,沙场上刀剑无眼,胡人又精于骑兵……”
“……”钱留芳的肩膀十分干脆地垮了下去,又几乎缩了起来,一遍又一遍体验自己的无力和颓废的感觉实在很差。但是她的脖子还是梗着。
“……陛下,千万小心。”
钱留芳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成阳帝精于骑射,还是一样在围猎时坠马而亡,现在民间甚至有“楚必亡于骑者”的传言……她本就惧于骑马,要是再坠马而死,哪怕钱家皇位还有人继承,民心只怕也就真的信了这传言。
她握紧茶杯,低下头盯着自己摇晃的倒影。
“钱家失信于天下。”她轻轻地说,“虽然不知道行不行……但我得挣回来。”
“……若有陛下亲征相助,再保证粮草后勤与军饷,不出两年。”孙鹏注视着钱留芳,眼里渐渐光彩熠熠,她分明低着头,但他似乎看到了某些不屈的意志在她身上萌发,“不出两年,臣就可以克复中原,令陛下还于旧都。那时,诸国必不会再轻视于我大楚。”
“……然后励精图治,恢复民力,养精蓄锐,攻破兀国,彻底肃清胡人之患。也许还可以像你以前对先帝提起的一样,联合孛离国抗兀,以图收复……燕地十州?”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词有朝一日会由她来说——这块在前代乱世时被献给异族,导致中原无险可守、无马可养的土地早已成了她诸位前辈们的心病。在她之前的炎德帝曾试图出师,却彻底暴露了楚朝军队的不堪一击,间接导致胡人摸清虚实,悍然南下……她真的可以提起来吗?
但孙鹏眼里光彩更甚:“陛下……当真这么想?”
她忽然又不再心虚了。眼前的人曾是她远远望着的英雄,而现在他注视着自己,满眼信任欣喜。她怎能再让他眼里的这份光彩黯淡下去?她希望他一直是她曾见过的那个笔直地注视着前方,接受百姓的围观和欢呼的大英雄。
然而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很清楚。
“一切都建立在我是否能重获天下人信赖的前提下。始于足下吧,若我还是不敢骑马,那世人又如何信一个只能坐在銮驾里的天子?”
“陛下。”孙鹏认真地说,“当您这样想的时候,您就已经成事一半了。”
首先就是得挑一匹适合她骑乘的马……至少得能让她骑上去。
太高大的马甚至让她没法踩稳马蹬,必须要挑不那么雄健的马。也许这也是好事……若她又在马上惊惧起来,至少也方便侍卫把马勒住或者接住她。
孙鹏也久未骑马了,钱留芳索性邀他和魏良玉一起来皇家园林游猎。猎不猎不重要,一是她要试着再度骑马,二是孙鹏要重温骑射,三是既然孙鹏说了魏良玉此时应该已经愿意追随于她,两人也是旧识,她干脆叫人来看看情况顺便陪孙鹏解解闷。武人还是要武人来陪,那日远远见孙鹏执枪,她就知道金丝雀儿到底只是两人的玩笑,孙鹏人如其名,乃是金翅大鹏,哪怕在她面前再温柔耐心,他血里的本能还是直冲九霄。
这不是什么大规模游猎,她也崇尚简朴,于是魏良玉愣没看见他想象中的大阵仗,只有一个好像跟上次见面比壮了不少的孙鹏和一撮侍卫围着一匹不怎么高大的马和……他眨巴眨巴大眼睛才勉强看到了高大的侍卫围着的红色人影。那画面颇有种陪小孩子过家家的滑稽感。既不良家也不公子如玉的魏良玉第一反应就是想笑,但侍卫散开,他对上那小孩的眼睛,又不敢笑了,只是恭敬地抱拳行礼。
贼你妈,见这小姑娘天子三次,怎么每回见一次都好像换一个人,下次见着别突然变成了一个九尺大汉吧!他忽然有点想念还驻扎在国相府那儿管事的衷儿,起码有她在,自己不用被这种惊吓感憋死。
“哥哥,久未见了。”孙鹏冲魏良玉抱拳,魏良玉一乐,亲亲热热地搂住孙鹏肩膀,“弟弟日子过得好啊!”
“承让,愚弟昨日吃了六斤连筋带骨好牛肉。”孙鹏全不似旧日苍凉沉默之态,笑得让魏良玉想起数年前同自己在赤尾荡杀穿胡人的青年,两人虽未交流却配合默契,杀尽敌酋后两人执枪收弓遥遥相望,何其畅快。但兜兜转转竟然让这小子还炫耀上了!魏良玉仰天长叹:“衷儿说我年纪大了只许我吃两斤,你可真是——”
话还没说完魏良玉背后就一阵凉意,赶紧讪讪地换了话题:“弟弟如今能开多重的弓?别是连只兔儿——”
凉意蹿上了脖颈,魏良玉深呼吸,认命地怂了:“……今日咱们两个好生快活一回耍子也!”
孙鹏看着魏良玉直乐:“哥哥看着心情不错。”
“那可不!”一说这话凉意就从魏良玉脖颈后面下去了,他从装怂装孙子沦落到口不言兵,活得简直不人不鬼,如今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弟弟你不知,哥哥我跟衷儿围那狗娘养的国相府的时候,只觉得肺腑里恶气全出,这辈子值了一半!爽得老子那天杀完人就喝了三缸酒啊,简直想将命卖给咱们陛下!”
这话总不至于让背后那不知是不是换了魂的天子瞪人了吧,泼皮魏良玉怂怂地想。至于这辈子值的另一半,自然是杀穿胡人老巢了。
“饮酒怕是还饮不得,但若得了太医允许,愚弟自然要同哥哥豪饮一场。”孙鹏看出魏良玉今日束手束脚,知是钱留芳果真在他心里有了威势,便宽心一笑,“陛下已说了让我们随性就好。愚弟虽养伤久矣,今日围猎倒也不想输给哥哥。”
魏良玉瞧着他骑上马,握住弓。拉住缰绳那一刹那,似是两年来的屈辱与不甘都一并被甩在马下。他放声大笑,将沙场败退、口不言兵、人人求和、侥幸捡命的怨气一并笑出身外:“好个吹牛皮不怕破的孙绍武,那便让哥哥领教领教你这少年弓手的本事!”
魏良玉拍马便走,孙鹏却并不急。他回头看看在侍卫们高度紧张的注视下勉强上马的钱留芳,忽而朗声道:“臣为陛下开路!”
钱留芳放魏良玉和孙鹏在那满嘴跑马,但魏良玉一拿孙鹏身体开涮她就有点无名火起。她想说这在朕宫里吃肉的福气是孙鹏被下狱换来的,换你你要不要啊,又想到陈安坦荡招供过他有考虑过要构陷魏良玉,只是孙鹏拒绝了才又将目标对准孙鹏,登时就冷眼一瞥,魏良玉老老实实当即换了话题。她便知道,只要自己骨气撑住,这就是自己麾下卖命的大将了。
她咬紧牙关,翻身上马。她心跳加速,两眼发黑,□□的马因为她的颤抖而发出浅浅的嘶鸣,郑清猛地向前,随时做好舍命救她的打算。血色在眼前弥漫,染红了葱绿园林,无数次梦回的景象徘徊纠缠,脚下大路化作泥沼,拽着她向着深处下沉。
“臣为陛下开路!”
清朗的声音忽而入耳。她猛然抬头,见孙鹏缰绳一拉,脚踩马蹬,挽弓拉箭,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只金鹏,将要展翼而起,直入九天。她好像看见那鹏鸟跨过长江,掠过中原大地,停在北都的城墙上,远望北方茫茫天地。
如雷轰鸣的该是胡人的马蹄,还是敲响的战鼓?赤色一片的该是满地的鲜血,还是燃起的烽火?手中握紧的该是跪接的国书,还是马匹的缰绳?脚下延伸的该是堕落的泥沼,还是回家的大道?面前伫立的该是纠缠的梦魇,还是赤诚的将士?
“就凭陛下一人,想逆天改命,难呐。”
什么是命?改什么?什么又是天?为何是逆?又怎会只有我一人想改?
这不是就有人等着我吗?不是有人在我的身后吗?我不是说必不会死在他们后头吗?不是有人对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吗?
我怎会忘记我为何不敢上马,又怎会忘记我今日为何要上马。掌心满是汗水,钱留芳咬紧牙关。她眼里是前方道路分叉的开阔处,似火一般的万丈霞光正在那里升起。她想起那日她看御营后军回城,也是这般霞光映铠甲,光华耀眼,似是天上银河。
孙鹏已看见一只野兔。他毫不犹豫,电光石火间算出力道距离,箭矢离弦,顷刻间将野兔钉在树干上。与此同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怒喝。
“驾——!”
一团火自他眼中掠过。
孩童时的身体记忆复苏,钱留芳只感到有金色的羽翼和赤色的火焰燃尽她眼前深重的阴霾,所以她纵马飞驰,眼前只是一片坦途,她要做的只是投入那似火的霞光中。
她融入朝霞,勒马回首,正瞧见孙鹏执着弓,目光随着她走。
楚人尚红,与霞同色。火焰烧红半边天空,于是孙鹏驱马上前,火焰也烧进他眼里。
“陛下。”他说,“臣听闻,高处风景甚好。”
钱留芳朝他笑,虽然冷汗湿透内衬,她却觉得分外畅快。她调转马头,举鞭遥指高处,双眼映入喷薄而出的红日:“那我便邀孙将军与我同去。”
“臣,自当相随。”
魏良玉徒手拖着一头倒在他手里的鹿大大咧咧地回到出发点:“绍武小儿来瞧瞧鹿死谁手……人呢!?”
回答他的是一群待命的御前侍卫看傻子似的沉默。
“哈?!小儿放老子鸽子去小皇帝那现眼了!?孙绍武你是真的狗啊!”
钱留芳眼看孙鹏到底还是在魏良玉胡搅蛮缠之下比试起来,一通打猎,战果竟然持平。魏良玉嚷着再战,钱留芳便笑道:“少时听勾栏说话先生讲赤尾荡一战的演义,听魏将军拔出身上箭头熔铸匕首,总觉得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怎么也计较这点胜负?”
魏良玉一听就翘高尾巴:“嗨,好汉不提当年勇,围个国相府痛快则痛快,毕竟打的也不是胡狗,陛下肯同胡狗开战,咱还要给陛下打出更多更漂亮的仗呢。”
“那魏将军可要辛苦了。”钱留芳继续笑,“ 毕竟直属手下就一万兵,能撑得过来自然是有本事的。”
周围温度似是突然低了下去。魏良玉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咱、咱手下编制是三万呀……”
“朕是真觉得你有本事。”钱留芳轻声细语,笑得格外温柔,“只是要支持北伐,自然要精养士卒嘛。反正朕国事屁都不懂,不如入军营亲自鼓舞士气,你说是也不是?”
魏良玉开始冒冷汗,这就是在说要直接蹲着数人头了。他埋怨地瞪孙鹏一眼,孙鹏摇头,倒也是,孙鹏对于他吃空饷这件事的态度倒真的是“你这也撑得住啊有本事啊”,诡异地跟陛下殊途同归……于是他怒视郑清,郑清眼观鼻鼻观心。
于是魏良玉开始努力辩解:“真不是咱吃空饷,只是咱御营前军粮饷发得也不足额,咱次次自己贴钱犒赏弟兄们也不是个事儿啊……”
“自然,军士粮饷不足,是朕之过。不给钱,谁卖命,是故朕必然要大大地赏你。若非将军之勇,南都百姓不知要让那些死士杀多少。不光赏你,还要拿那乱贼贪墨的钱赏将士,叫他们知道朕手下断无将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道理。不过,这钱自然要实打实地赏出去的,是也不是?”
——怎么她好像又变了一个人呐!魏良玉在心里呐喊,嘴上却只能哆哆嗦嗦地应:“是、是……”
“不过魏将军,孙将军也同朕讲过,带兵越多,将领所需考虑的事情也越多。你老实告诉朕,你有调度多少人的本事?从实回答即可,朕知你坚决主战,必是一把刺穿胡人的好刀。”
魏良玉忽而想起他听过新天子不敢骑马,早晨也确实见她立在马旁哆嗦。可方才她分明纵马飞奔一路上了高处,下了马居然就开始对他恩威并施了!
人能短短时间变化这么快吗!
但他岂能在看家本事上认怂。于是他挺起胸膛狠狠点头:“臣自认能带两万骑兵,三万步卒,若是水战,便多多益善!”
“好。”钱留芳理所当然地点头,“那将来有机会,就按你部队实有编制选编兵马吧。”
“是……等等。”魏良玉一脸茫然,“陛下,兵从何来?”
钱留芳微笑着说:“且待安排。”
她的笑容里有杀气,虽然魏良玉在战场上习惯了杀气,但当这杀气从面前这才到他胸口的矮个子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手一抖就把手里的鹿腿掉到了桌子上。
地了个天,老子这辈子怎生总遇到不能惹的娘们!
这么崩溃地想着的魏良玉丝毫没意识到他娶的恰恰就是他眼中不能惹的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