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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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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幻梦破灭,一切悄然发生的转变恰如新生的嫩草,凑近了,湿湿的裹着泥土的芬芳,隔远了,却又不见了,仿佛所得只有当下而无过去。
夏月已记不清那早在回忆里远去的少年是何模样。他大约与眼前人一样有着俊朗的眉目,却不似眼前人这般有着难以启齿的柔弱感。他的眼神理应承载着含糊其辞说不完的呓语,还有某年某日拉钩上吊许下的誓言,哦,他的眼睛……像个破了洞的布娃娃,吐出的棉絮一缕缕绵延到天边。
她大概摔昏了头,别说东西南北,便是上下左右也分不清了。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贴紧地面,脸颊沾满泥土和沙子,几乎要与草地融为一体。
空气里夹杂着甜腻腻的橘子味道,她用力嗅了嗅,似乎是从自己的头上传来的。杂草遮挡了视线,她凭感觉摸索着,果然有什么东西粘住了头发,不,不止头发,衣服也脏脏的。
嘶!稍微动弹一下,胳膊和腿就疼得要命。本来从墙上跌落纯属倒霉,掉下来的时候偏偏还踩中谁没喝完的汽水,真可谓霉上加霉。此时已近黄昏,同学们都回去了,夏月只有靠自己一点点挪动身躯。
“你……没事吧?”少年不知从何处赶来,俯身扒开杂草,对她伸出一只手。
她吓了一大跳,调整姿势露出脸来,下意识回答:“我没事啊。”
刚才还觉得浑身不痛快,这会儿不知怎的忽然间好了一样,无视少年伸出的手,自个儿利索地爬起来了。眼见少年眉眼弯弯,她不禁露出笑颜,而又骤然收敛,担忧心事全都写在了脸上。
“你为什么要翻墙呢?这堵墙多高啊,不怕摔坏吗。”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少年如此说道。
夏月拒绝了他的搀扶,靠着旁边的树勉强站立,身子歪歪斜斜的,其中一只脚悬在半空。“我是不得已啊。下午我和学姐打球,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等我发现钥匙不见,想回来找的时候,体育馆大门居然锁了!”
她当时绕着体育馆走了一圈,发现就这里有机会一试。因为入口是带阶梯的,后面没有门自然没有阶梯,墙和窗户才显得有些高。但她知道里面是更衣室,她的钥匙极有可能掉在那里,所以铤而走险。
“看来你运气不太好哦,”他瞄了一眼手表,“体育馆差不多是十五分钟前闭馆的,管理员老师现在估计也下班了。要不我先送你去包扎吧,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找钥匙。”
“不用,”夏月一口否决了他的提议,“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我没什么大碍,到附近的长椅上休息一会儿就好。”
见她满脸倔强的模样,少年心知说什么也无用,只好先按照她的意思去办。
虽说夏月自认无碍,可他绝不能纵着她的性子胡来。到了地方,他取出创可贴和治疗外伤的药膏,让夏月脱掉鞋袜,给她做些简单的处理。
至于为什么刚好有这些物品,无非是妈妈过于忧心,怕他在学校跟人打架受伤,所以不时往书包里放些救急用的东西。
夏月半躺在长椅上,身体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或许她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从前鲜少受伤,有些大惊小怪而已。不过,总感觉哪哪不对劲呀,她垂眼打量蹲在地上的少年,心想:
体育馆后面毕竟少有人来,他怎么会碰巧路过呢?仔细想想,也不难察觉。早在几月前,便有人传出小道消息,说他貌似暗恋咱班的某个女生。不可能的。夏月微微一笑,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女生,除了……
“要是喜欢我的话,请卖力一点吧?”
“谁、谁喜欢你啦!”少年唰的一下松开手。
处理完皮外伤,本想着适当按揉脚腕有助于缓解疼痛,他小心翼翼生怕控制不好分寸反倒加重了伤势,谁知她不仅反过来嫌他力气小,居然还语出惊人!
“不然呢,你为什么一路跟踪我?而且正巧目睹我爬墙摔下来?”
他气红了脸,道:“怎么可能!我不过是凑巧路过,看你鬼鬼祟祟,不放心所以跟过来瞧瞧,你却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什么啊,说来说去还不是跟踪。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老老实实的招来!”夏月从衣袖口袋里拔出一支笔,使小刀似的对准少年。
少年双臂举起,作投降状:“你你你听我说,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但、但我也绝对不是无心的……”
“好哇,”夏月举起拳头,“你信不信我——”
他倒吸一口凉气,缩起肩膀。
谁知她说:“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少年放下心来:“呼,但愿如此。”
他知道,夏月打小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疑神疑鬼,思维跳脱又爱想入非非,不过,他倒的确有件事情隐瞒她很久了。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夏月蹦起来:“我不听,我现在要回家去了!”她不顾伤势,硬往校门的方向冲去。
“不行,”他急忙拦住她的去路,“你腿脚有伤,一个人怎么回去?我送你吧。”
“哼,不用你送。等会儿我们一起回家,阿姨见了又该说我了。她可不记恨我成天惦记你吗。”她阴阳怪气地说道。
少年忙解释:“怎么会呢?我妈知道你受伤,必不会苛责于你。”
“同学看见,要起哄的。”
“不可能,谁不知道我们跟兄妹一样。”
“又不是亲生的!什么兄妹,其实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欺负我没人撑腰罢了。”夏月瞬间哭红了眼,小脸皱巴巴的,用袖子去擦,一把鼻涕一把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再者,你说了不喜欢我,我难道还要热脸贴冷屁股吗?”她哽咽道。
“不,你不是可怜虫,你是我的妹妹!难道没有血缘关系,我就不能关心你爱护你么?小月,这世界上不只有喜欢一种情感,我想成为你可以依靠的家人。只要你伸出手,我就一定会握住,只要你呼喊我,我就一定会回应,只要你有想做的事,我便始终在你身后。我知道你心里孤独,不免多思多虑,引发误会,我并不怪你。可你一再拒绝我的好意,实在叫人伤心……”
少年很想上前拥抱她,悬在空中的双臂却无法合拢。“说吧,你还有多少个理由,一一说来给我听。”
“没、没有了。”夏月羞愧得红了耳朵。她莫名背过身去,而又莫名转回来:“进一万步说,你就不能背我吗?”
“你知道……我是个小学生耶。”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豆芽菜般的身躯。“我们会安全到家的,来吧!”
回家的小路尽头,弥漫着朦胧的淡黄色光晕。狭窄的街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梧桐。公车缓缓驶过青灰的路面,透过车窗望去,梧桐斑驳的树干与它身后油画般静止而生动的湖面,在谜一样的作用下灿烂着。
两个月后,少年与母亲一同离开了芙蓉市,夏月则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再没有见过他。
重逢,发生在思念将歇未歇之时。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头枕着手腕,试卷上的英文单词重叠在一起,然而荧幕熄灭之前,总会脚下一抽,从梦中惊醒。
那是青春的某一章里必然出现的酷热难耐的夏天,少年回来了。
夏月伸长脖子,在无数个同学后背的遮挡下,努力看清他的背影。他留着蓬松的短发,发梢带点自然卷,上身一件平平无奇的白色T恤,下面则是熨烫得十分平整的卡其色长裤。待他在黑板上写完名字转过身时,夏月才注意到他模样大变。
在老师的要求下,少年向大家鞠了一躬,开始介绍自己。她几乎没有听见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地睁大眼睛看他,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记忆里完全一致。
不,他一定变了。哪里变了?
夏月也说不上来,心里莫名失落。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紧,喘不过气来。这些年,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呢?你不是说过你会永远站在我身后吗,你自己说过的话,不算数吗?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她死死瞪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一个答案。而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神态自信大方,始终没有将目光投向她。
看他的样子,他早不记得了吧。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一段儿时的记忆,根本无足轻重。他的心从搬去小镇时就已经背叛了,可笑的是她现在才察觉。
夏月咬碎了牙,一边啜泣一边把同桌的抽纸撕成粉碎。
“咋了?你仇人来了?”同桌无语道。
“早知道你的许诺一文不值,我、我……我要狠狠地胖揍你一顿,说谎精,大骗子!”
同桌抢回抽纸,翻了个白眼。“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夏月趴在课桌上呜咽,但没人在意,她忍着伤心不哭出声来,直到下课铃响起。
“你站住!你当时明明知道阿姨打算带你走,干嘛不告诉我?”她站起来质问的时候,下课铃甚至还没结束。全班同学端坐在原位,老师也没走,一时间全部愣住了。
少年万万没想到,自己屁股离开凳子不到一秒,这名似曾相识的女孩便用一句话引得所有人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夏月是也。”
“原来你在啊,我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你……真好。”少年看似在回应她的话,实际上却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我活得好好的怎么会不在呢。”
他稍微低下头,眼神闪躲:“抱歉。”
看热闹的围观同学逐渐失去兴趣,恢复了正常课间该有的样子。
当然,夏月不会轻易放过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对不起,”出乎意料地,他很坦率,“我以为可以劝住我妈,我以为我们不用搬走的。”
“可你至少应该给我发发消息,让我知道你是否安好。我连你们搬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去找你!你害我差点以为,你是我幻想中的人。我讨厌你。”
少年挣扎着,再一次说道:“对不起。”
“算啦,”她不忍心说,“看你如此诚恳,我原谅你了。”然后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瞧你,怎么难过成这样。你打算去做什么?不如我们去操场上逛逛吧,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但这就是夏月。没心没肺,却有一点好,比起纠结过去的问题,不如尽早把握当下的幸福。
少年坦白,他是和母亲闹掰,改跟了父亲才回到的芙蓉市,至于闹掰的缘由嘛,她自然无从问起。总之,他现在住学校附近的花照壁街,目前是走读状态。可惜夏月住校,校方有明文规定住宿生不得随意出入校园,否则倒可以多走动走动。为此,他特意在放学后多留一会儿,和夏月一起研究作业,一来二去,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他们的关系很快重新热络起来。
这天是星期三,学校由于特殊情况提前放学,少年实在不想提早回家和父亲相处,便到附近的乐园消磨时间。乐园北部有座小山丘,山丘的顶端有棵大树,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扎了个秋千。自从有了秋千,它的人气可谓一飞冲天,小孩儿来了都抢着上秋千。
趁现在没人,少年直奔山顶而去。坐上秋千,便知此处视野极好,举目远眺,蓝天白云环抱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没有高楼大厦,更多的是低矮的平房,颜色、外观和朝向各不相同,形成颇有特色的组合。少年来了兴致,翻开素描本,就地写生。
四周没有人。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铅笔在纸上行走的唰唰声,汇成一股相似的频率,偶尔两声麻雀的叽喳,倒像是冷不丁蹦出来的清脆的琴音。正安静着,手机锁屏上弹出一条新消息。
“你跑得好快啊,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放下纸笔,打字回复道:“来这里。”随后发送了定位。
“你明知道我出不去,故意发出来让我眼馋是不是?”夏月说,“我非得翻出来揍你不可!”句尾跟了个生气的表情。
“哈哈哈!想出来的话,可别翻墙咯,太危险。我告诉你一个好地方,你从那里悄悄爬出来吧。”之后是一段长语音。
夏月听完他的话,疑惑道:“哎?不翻墙,改爬狗洞了?”
“你不来算啦。”
“当然要!不过先说好了,我是为了找你才偷跑出来的,万一被发现了,你得替我担责喔。包括但不限于帮我写检讨,代我做值日等。”
“好。”少年爽快答允。
“不错不错。可我还有个问题,今天的作业好多啊,我跑出来陪你玩,耽误了时间怎么办?所以,你帮我写作业也是应当的吧?(得寸进尺)”夏月笑嘻嘻地按下发送。
“废话,一贯如此。”
“哇塞,这你都答应了,不介意再请我吃个冰淇淋吧!(得寸再进尺)”
“想吃什么味道?”
“我要哈密瓜的!不瞒你说,我还想……去你家蹭饭,你不介意吧。嘿嘿。(进了一尺又一尺)”
少年挠了挠头:“括号是这样用的吗?”
广场上,夏月对着手机笑个不停。
“好啦,我去接你。不然你跑丢了,可是我的罪过。”
“不用你接,”夏月的声音从下面远远传来,“我就在山丘下边!”
少年很惊讶,冲到围栏处朝下望去,果然有个小小的脑袋在向自己招手。
他立即飞奔下山,与少女相拥而遇。随后一起来到山丘上,共坐秋千。夏月指着他的素描本:“让我瞧瞧你画的是谁呀,该不会是你的梦中情人吧!”她捂着嘴嬉笑,分明是在打趣他。
他却一反常态神情窘迫,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啊。”转头把素描本揣在怀里,一副生怕别人觊觎的样子。
“小家子气。不给看算了!”夏月扭过身,不再理会他。
“没骗你,我只画了一些风景,你看……”
她接过本子胡乱翻了两页,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没什么呀。一会儿给看一会儿不给看的,你真怪!”
他摸了摸后脑勺,眼神闪躲:“因为我画了两张你的头像,怕叫你误会。”
“净瞎说,我才不会。”她拍着胸口说。
听她如此回答,少年的眼睛黯淡了些许,他拿回素描本,平静地合上。“如果是其他人,你会怎么想?”
“其他人?”夏月含着手指琢磨了一下,“你是说,有人喜欢我么?”
“嗯……”
她面色一沉,迟疑道:“不瞒你说,有个男生在追我。我们认识三个礼拜,就在昨天,他表白了。”
随风晃动的秋千忽然停了。
“我摇摇头,说,我们还没有对彼此产生足够的了解,我并不想就这样开启一段露水情缘。你看不透我的个性,不知道我的愿望,还有我对爱的理解和需要。我的个性背后潜藏着塑造我的过去,我的愿望包含着我期待走向的未来,我对选择的谨慎,源于我未能及时把握的每一个遗憾。我希望,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在平淡的日常中发生,像绵绵春雨,又像涓涓细流,顺其自然地走过。我们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只是缘分到了,便在一起。他忽然嫌我太慢热,走了。大家说我太理想化了,你觉得呢?”
少年了然一笑,道:“若真是如此,我愿意做一只纸船,细水长流,总会去到同样的地方。”
夏月脸颊微红,手握紧了秋千绳,悄悄别过脸。她似乎听懂了他话中的意味,含着三分嗔怪道:“你这是作弊了。”
“噗,”少年轻笑出声,“我是作弊了,要罚我么?”
“你、你耍我,”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刚才还说怕我误会,现在又一个劲儿的信口开河!”
“啊、啊?”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
“你明明已经拒绝了他,却还特地告诉我,难道不是想听真心话?所以,我就……抱歉,什么也没准备好。”
“不算数嘛。我要听你认真的说,谁是你心中的太阳?”
少年想了想,说:“我的确说过,我想做一株永远向阳而生的葵花,可是并不意味着,我渴望和太阳站在一起。万事万物皆有它的美好。好比月亮之光芒,虽然清冷孤绝,却能照亮夜行人。”
“可月亮不是发光体,只是反射太阳给它的光罢了。”
“你都叫夏月了,不喜欢月亮吗?”
“好吧。但你说什么冷什么绝,”夏月嘟着个嘴,“跟我完全不沾边呀。我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么?”
“也对,你这样的性子,叫夏月确实差点意思。不如干脆改名叫夏阳吧,哈哈哈。”
“我才不。难听!”夏月更别扭了,嗫嚅着在那边拱来拱去。
少年低头,凑到她耳边,柔声道:“那你……要不要做我的月亮?”
没等她回答,少年一把夺过她柔嫩的小臂,用方才悄悄蘸取的彩墨,在她手腕最薄的肌肤上写下一行小诗。他说这是《十四行诗》中他最喜欢的一句,出自莎士比亚,寓意浪漫和纯洁的爱。夏月只感觉胳膊痒酥酥的,好似有许多蚂蚁顺着笔迹爬过一遭,她敏感地想去挠,许是手上沾了汗水,一碰到墨水便迅速晕染开来,原本不甚清晰的字母瞬间化作一团。突然想到,两人的手还十字交握在一起,她猝不及防羞红了脸,抽回胳膊。似乎总是反应慢半拍。
“不行不行,就算是你也不行……你当初说过把我当妹妹的,怎么能食言呢?我不许你反悔,如果你都反悔了,那我怎么办?我好怕失去你,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所以、所以我不能答应……”
“嘀咕什么呀?”
少年歪着头观察她,猜想她大概不懂为什么选择在手臂上写字。于是他主动说,因为那里有脉搏,如果不能靠近你的心,就应该让情意顺着脉搏流向你。
到此仓促实现的构想,他自是说来惭愧。那诗他在字帖上临过不知多少遍,到真正写的时候,依旧写得拥挤不堪。手指本不是写字的工具,且看光滑的肌肤里透出模糊的红润,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五彩斑斓的印记,便知其美丽终究不在计算之内。
夏月甩开他飞也似的奔下山,有一瞬间她再也听不得他的话,她想要逃,逃到没人的地方去,至少先安抚好怀中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不,她想,害羞绝不是喜欢,只是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对我。如果草率地答应了,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呢?不答应的话,之后还能做回朋友吗?想着想着,竟在不知不觉中跑进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举目四望,去路虽多却不知该往何处。一摸口袋空荡荡的,手机和钱包一样不占,夏月顿时慌了神。
她拦下行人问路,试着慢慢往回走。一路上,她不断呼喊少年的名字,引得不少行人侧目。
“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我呼唤你的名字,你就一定会回答。以我们之间的熟悉程度,你凭直觉也能找到我的,对不对?你还要带我吃冰淇淋呢……”
走累了,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闭上眼幻想他会出现在什么方向,十指相扣放在胸前,心中默念:如果我睁眼之后你真的出现在那里,从今往后,我会一直与你相伴。
“三、二、一。”她的手指依次展开。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月亮就该出来了。少年感到,有一束热切的视线正望向这里。他猛地一回头,那人就在花丛深处。目光流盼之间半羞半喜,仿佛一见倾心。
“天呐,我是说……假如幸福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愿意再赌这万分之一。”
偏偏昙花一现,日月同辉。他的身体一点点变作半透明状,街道和树木,车站还有楼房,倏忽遥远而迷幻起来了。他们迎着晚风,相拥。霎时间,所有的花儿仿佛都开了,蝴蝶在高低错落的花枝间绕来绕去,金光灿灿层层叠叠,迷乱了我的眼睛,钻入帘幕,不着痕迹。
好像是……我的一场幻梦。
“到此为止了。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夏月向所有认识的人阐述了这段记忆,奇怪的是没有人知晓他的存在。
在我见过董越泽之后的第二天,她找到了我。看样子,我是最后的希望。可我也只能如实说:“没有。难道说你那边有什么异常吗?”
她失魂落魄地垂下头。“真的没有吗……求你了,什么都行。你的脑海里应该会突然冒出多余的记忆吧?像我一样。”
“硬要说的话,我最近确实慢慢回忆起了一些东西,却仿佛不曾发生过似的。”
“没错没错!比方说呢。”
“比方说小学时擦黑板不够高,脚下垫着的凳子被人故意抽去,结果摔到脑袋。还有路过女厕所时被人恶意往里挤,从此顶上了变态的名声之类的。”这些事蝴蝶叶大多是不知道的。
“哎,你真惨,”她说,“你当时有没有告诉老师和爸妈?”
“我也很想告诉他们。问题是老师没办法预防此类事,总不能在我身上安监控吧。告诉妈妈的话,她定会对我伤心失望,责怪我太没出息,说到底我不想失去妈妈的欢心。”
“那么告诉爸爸呢?”
“我爸他生性与人为善,爱端架子,不愿主动出头。假设他愿为我在学校里大发雷霆,便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脾气更应该一点就爆,但我若真的如此强势,也不至于遭遇前述的事了。”
“你小时候挺不容易啊。可惜依旧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问:“你说的少年,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反正他和我一起长大,是我的青梅竹马。然而我问了好多人,根本没人认得他。”
“一个大活人,居然凭空消失了?不可能吧。”
夏月挽着自己的胳膊,摇头道:“我感觉那些事未必是真实的。”
“不会吧。没有经历过的事,怎会有记忆?”
“是啊,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里,甚至有一两年之后发生的事。所以我想,会不会我们正生活在‘过去’之中?嘶,我的头好痛!”她惊叫起来。
我眉头一皱,感觉不妙。虽然我印象中的过去交织着大量梦的碎片而显得不大真切,但我认为它们绝非无中生有,其必然在某个时空真实发生过。
毕竟现实世界受实验干扰早已坍塌,如今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过是灾后重建设定的某一个时期罢了。又或者,对当下的年份出现集体认知错误,也是我们的后遗症之一。
看来我之前对局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了。我们几个最近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躯体化症状,恶心呕吐,头晕目眩等,本以为我们年轻身强体健,后遗症爆发至少要过个三五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原来花贼早就算准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的症状愈加严重,总会有人忍不住投降的。
“哎,”她揉着太阳穴,哀叹道,“我想还是别追究此事了吧。我怕即使找到了那人,和我记忆中的也有偏差。”
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夏月,会不会那些你以为属于你的记忆,其实不属于你?而你记忆中不曾发生过的事件,或许才是你真正的过去啊。”
我倾向她多余的记忆与实验有关,她不像我与蝴蝶叶出现了分离的状态,所以无法理解另一个“自己”经历的故事。
“我们应该去夺回记忆!而不是寻找一个失踪的人!”她突然提高嗓门,有所领悟似的冲我大喊。
“夺回记忆?”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你冷静一点,慢慢说。”
她的话倒叫我想起另一个失踪的人——冷君兮。“最近有她的消息吗?”
夏月一听,立即浑身颤抖,不受控制地嚷嚷:“你不会忘记冷君兮的所作所为了吧?花贼不是任人摆布的软蛋!她从一开始就摆谱讲条件,威胁花贼……笑话,自作聪明的丫头片子,花贼把她骗进去,还怕没有法子拿捏她?她本来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孑然一身不怕祸及家人,以为便可肆意要挟,不付出丝毫代价即可获得想要的一切。既然她如此强硬不知好歹,花贼必然圆了她这个父母双全的美梦。但是,谁说父母双全姊妹情深一定会幸福?合该她所求皆不得,父母双全偏偏同床异梦,姊妹情深偏偏咫尺天涯,得见的貌合神离,不得相见的终将背道而驰。以至走到生命的结尾时,众叛亲离,痛不欲生,所有希望皆被毁灭,所有努力皆付诸东流,总是先得到,再失去,屡次三番,周而复始。”
我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我此刻的震惊!可以肯定,这些话绝非是夏月的自我意志,问题已经严重到不能简单地用后遗症来解释了。
“老天啊,怎么办?怎么办!”
往往这时候,我就会想到大同。假如一个人尚未陷入绝望,便不会燃起出对大同的无限向往。然而当人落水的时候,大同并不能使他获救。与其说,大同是美好的未来世界,不如说,大同是支撑我们在绝境中仍怀揣希望的理由。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夏月送回教室,自己则是呆在外面吹了一节课的冷风。此事实在过于蹊跷,偏偏求助无门。眼下没有好的办法,看来我必须找时间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