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上仙好多年》喻在川

285、相认

　　只见程十九面前的墙壁有大概一丈长，不同于其他山壁的凹凸不平，这面墙是专门被打磨过的，墙面比较平整，上面刻着几组图案。线条极为简练，却也极为传神。

　　任三七兴致勃勃地凑上去，仔细辨认着：
　　“这一个蛋变成两半，是盘古开天地吧？这个是女娘在捏泥巴，这个我知道，他们这是在取火，这一群人是在围猎，这是在建造房子，这是......”

　　他退远一点，问程十九：“这是在种地吧？”
　　程十九点点头。

　　任三七继续看下去：“这个人在写字，这群人是在打群架，还是打仗来着，这是......这个看不清，这个所有人都躺在地上，是死了？最后一个怎么又是个蛋。”

　　任三七看完有点不解，回头问程十九：“这是什么意思？”

　　程十九声音有些低沉：
　　“这幅图讲了从盘古开天地伊始，接着是女娲造人、人们学会钻木取火、从打猎到学会了农耕、从在山洞里住着，到学会了建造房屋宫殿。

　　人们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兴衰喜乐，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世上不再有一个活人，高山塌陷，河海上涌，日月星辰纷纷坠落，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天地以前的状态。”

　　“这是预言？”任三七有些瞠目结舌，“还是诅咒？”

　　“依我看，前面这些诸如女娲造人、钻木取火，像是记录某种历史，后面的天塌地陷怕就是预言了，咱们要是活得足够长，说不定就能亲眼见到那末日般的场景了。”

　　任三七被这番话说得满心荒凉，却有忽然意识到不对，这番话不是程十九说的，而是——

　　“石郎君？！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你们研究骸骨的时候，”石方巳却是走到了程十九的面前，“式溪，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程十九的表情淡淡的，心中却是暗恼，自己如今这副身躯到底只是凡人肉身，耳力目力都俱是不如从前，竟然没察觉到有人来了。

　　石方巳看了看头顶的小月亮，笑道：“式溪，你还不承认吗？”

　　他昨日以为程十九转世之后前尘尽忘，对自己再无感情，若是果然如此，他又如何能强求于这样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可今日他回到破庙的时候，便从属下无眉那里得知了，式溪并未失忆的消息，心中复又燃起希望。

　　“我说了，我只是程十九，不是你的式溪。”程十九的语气依旧生硬，他似乎想要离石方巳远一点，侧过身便往一旁挪了两步。

　　一挪之下却差点撞到一个人，那人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在程十九快要撞到他的瞬间，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人？”电光石火间，程十九也是汗毛倒竖，下意识一张攻击的符纸便卷向了那人。

　　“自己人，别动手！”石方巳连忙冲过来。

　　那人不敢反抗，在符纸的攻势下，连连退了数步，堪堪避过了攻击。

　　“式溪，你还记得他吗？”石方巳也点亮了一个小月亮，侧头笑问程十九，“这些年我为了找你，需要人手，便挑了一部分浊修，带出了浊域。这无面同之前我叫来伺候你的无眉，都是你当年的旧部。”

　　那人一抬头，正是那带着面具的浊修。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无声的剑拔弩张。

　　哪儿来的什么旧部，这分明就是当年周行没杀尽的余孽！

　　“不认识。”程十九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会不认识呢？式溪......”石方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程十九打断。

　　“他说我们认识，”程十九抄着手，歪头看向站得直挺挺的无面，“你来说说看，我们认识吗？”

　　无面：“！”
　　能不认识吗？

　　浊域其实可以说是周行以自己的元神、真身镇住的。他们这些被镇压多年的浊修，对这抹气息简直太熟悉了。
　　适才程十九那一击勾起的劲风，分明带着道尊的威压！

　　他们这些人虽然被石方巳带出来了，可出来的只是他们的一抹元神，真身却还在道尊的封印之中。就是当年元神同真身合一的时候，他尚且不是道尊的对手，更何况是现在？

　　当年那京观的壮阔景象还历历在目，叫他如何敢忤逆面前的人？

　　“不......不认识。”无面低着头，谁都不敢看，仿佛是一只被盘旋在头顶的老鹰，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鸡。

　　石方巳：“......”

　　“不认识就不认识吧，”石方巳无奈，只好转而道，“此地并非现世，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再说。”

　　说着石方巳便安排道：“无面，你带三七先走。”

　　“是。”无面闻言，简直如蒙大赦，一把拉起还在琢磨，什么叫“此地并非现世”的任三七，就往上飞去。

　　见石方巳朝自己伸过手来，程十九下意识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石方巳闻言，手便是一僵，程十九的拒绝，就像是一把尖刀往他心里捅。

　　“式溪，你一定要跟我这么生分吗？”

　　程十九并不答话，侧身绕过石方巳，站在洞口之下，往上看去。

　　无面同任三七两人想来还没离开洞道，两人的身形将上面的光堵得严严实实。

　　“我知道你没失忆！”石方巳一步跟了过来，却是死死拽住了程十九的手腕，“你别跟我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程十九想要挣扎，可是他凡人肉身又哪里挣得过如今的石方巳。

　　“我打听过了，你这一世是在隋大业十四年转世的，那一年唐高祖接受禅位，登基称帝，改元武德，所以那一年也是武德元年。”

　　“是又如何？”

　　“我虽然打听不到你具体的生辰八字，但是我估计那必然是阴月、阴日、阴时。”

　　“估计？估计的当不得真吧。”

　　“也有一点依据，这灌口城外被人设置了一个阵法，能杜绝有人通过星象定位到此间。我看这小小灌口城，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东西值得一藏吧？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就是那王朝更迭之年的阴月、阴日、阴时所生孩童。”

　　程十九面色紧了一紧，再度冷声道：“那又如何？”

　　“王朝更迭之年的阴月、阴日、阴时所生孩童，是玄牝元君的克星，是这世上唯一能杀死她的人！”石方巳咬牙瞪视程十九，“你必然知道这点，才会这么做！
　　你拼着自己一死，撞碎了大隋的国运，强行改朝换代，然后你自己转世，成为那唯一能杀死玄牝元君的人！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对不对？”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听不懂。”程十九逃避似的侧过脸去，不肯看向石方巳。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法子其实是同玄牝同归于尽的法子！你的确能杀了她，可是你也会死的！玄牝死了，归于混沌，你以为到时候，还能让罗酆山圣帮忙，让你轮回重生吗？不可能的，你也会跟着归于混沌！”

　　黑暗中，石方巳双目赤红：“不，你知道，你肯定知道，所以你转世之后，不肯认我，因为你不想让我再伤心一次。”

　　石方巳松开程十九的手，却又将对方的身体死死抱住，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抱住了一块浮木：“式溪，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的？你可知道这十来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天天想你，日日盼你，我没有一夜睡过好觉。每晚我都守在你的真身旁，对你说话，可是你却从来不回应我。式溪，我求求你了好不好，你不要再这样对我。就算是要死，咱们也一起。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好吗？”

　　石方巳推测的半点不错——
　　周行为了制造这难得的，能杀死郁崔嵬的机会，的确就是一心赴死。

　　当初石方巳昏睡不醒，命在旦夕，玄牝元君祖孙又四处为恶，玄天城也遭遇重创，他焦头烂额中，收到师兄式谷的一封信，信中所述，就是这个法子。

　　周行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一命换一命的法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许洛鸣泉将此事告诉石方巳同一双儿女，他不想他们失而复得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送死。

　　失去至亲的痛苦，一次就已经够了。

　　对洛鸣泉来说，除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也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少一个人知道，离事成便近一分，是以这些年不管石方巳怎么监视他，唐比辰如何闹腾他，他竟是守口如瓶，任何人都不曾讲过。

　　程十九被石方巳死死抱住，感受到石方巳身上传来的颤悚，一时亦是心痛如绞。

　　如果说，最开始恢复记忆的时候，他还一度觉得这些记忆仿佛隔着一层，他还有些旁观者的错觉。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演，记忆中的一切开始变得感同身受，有些时候，其实他自己也装不下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石方巳越来越冷淡，甚至要把对方赶走。

　　他怕石方巳在他身边多呆一刻，他便无法再伪装下去。

　　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不惜让自己魂飞魄散，更不惜让自己归于混沌，也要做成这件事。

　　说到底，他不在乎自己一条命。

　　可是他舍不得石方巳再伤心一次。

　　程十九看着伤心欲绝的石方巳，心中默默说了句“对不住”，接着手上显出了一张符纸——

　　那是之前他的身份在无眉面前暴露后，他便专门准备好的一张符纸，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