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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重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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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这个词格外暧昧,就好像她们是一路人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要对她负责,强势地想要挤进她未来的计划当中。
这不好吗?
见知微心弦一动,忽然生出些虚浮的怀疑来。
为什么呢?
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眼前的亭台楼阁像山一样压过来,谢断云的身子和它们叠在了一起,令见知微忽地喘不过来。这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而谢断云自然而然地融进了这洪流之中,她不一样,她就像是河床上的石头,被挟入其中。
背后隐隐作痛,紧接着她又想到,谢断云花费如此多心力救了她,自己应当感激,怎么能怀疑她呢?这份陌生的感觉被她强压下去。
她尚还年轻,遮不住心事,而路上的沉默足够谢断云察觉出端倪。
见知微一出门,便有暗卫向她汇报了,她这才匆匆赶过来,本以为见知微会寻人问话,谁知道她竟径直躲了起来,就连知道是荀令羽也没有出来搭话,这不应该。自己明明给了她足够的空间,也没有拘着她的行动,她为何如此谨慎?她在怕些什么?
是因为到了不熟悉的地方么?
在山川荒野,见知微倒十分自在,对她也亲昵非常,是因为她生于山中,故而没有负担么?现在她从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地方醒来,身边也没有熟悉的人,所以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开始警惕了么?而这份警惕也顺应带到了“谢姊姊”的身上?
谢断云拉着见知微的手,转了个方向,她对见知微说:“还是先带你去见庚晴吧,让她给你看一看身子。”
但见知微依稀记得她是从宴席中出来的,于是她说:“你不是在宴客么?作为主人家,出来这么久,当真好么?”
她想了想,建议道:“你告诉我方位,我自己去就好了。”
这话惹得谢断云眉头一皱,她嗔了一眼见知微:“难道你觉得在我眼里,那些老头子比你的身体还要重要么?”
难道不是么?见知微虽没参加过什么宴会,但也知道主人家离席太久是怠慢之举,要招人口舌的。她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后,谢断云只微笑,她轻轻地摸了摸见知微的侧颊,良久才道:“你当我这些年受的流言蜚语少了么?”
“女子为官做宰,哪里能得到什么好话呢!”
她故意做出弱势的姿态,好教见知微向她靠拢。诚然,她在朝中受到过不少中伤,甚至被人当面羞辱,弹劾她的奏折数不胜数,堆积成山。可她不过是受了几句骂声,得罪她的下场要更为凄惨,这些她故意不提,只为引见知微心生怜惜。
果然,见知微握紧了她的手,恶声道:“谁敢骂你,我就去割了他的舌头,叫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么?谢断云故意说:“那如果是你的好师姐骂我呢?”
这话倒让见知微一噎,她想了想那场景,道:“她为什么要骂你?师姐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如果她一定要骂你的话,一定是你做错了什么。”
闻言,谢断云松了手,不再牵着她,脸色冷了冷,站在原地瞥着见知微,什么话也不说。
见知微被她甩开,手足无措地站住了,见她面色不对,也察觉到自己言语有失,忙补充道:“只要我们不做师姐不喜欢的事情就好了,谢姊姊……”
“所以薛翮做什么都对么?”
见知微一愣,她摇了摇头,如实说:“师姐也是人,自然也会犯错。”
“那你为何觉得一定是我做错了呢?”
这……见知微心中朦朦胧胧地想,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是师姐误会了呢?谢姊姊人那么好,不仅承担了她们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还助漆采薇加入了红缨军,甚至屡屡救她性命……她能是什么恶贯满盈的人呢?
思到这里,见知微讨好地上前,轻轻捏了捏谢断云的袖子,摇着衣角撒娇:“那我就让师姐骂我好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谢断云扯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我生什么气?你们师姐妹情比金坚,哪是我能够插足的。”
这话实在是小气。谢断云心中恶寒,这种幼稚的话也就现在四下无人,她才好意思说出口,不然她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也就见知微这种年轻小女孩吃这套,她和裴婉都没说过这么矫揉造作的话。
难不成她乐在其中?
谢断云看了看见知微,她也被这话惊了一惊,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果然是没拿捏住分寸,失了体面。于是她低头压下喉咙里涌出来的反胃感,勉强勾了勾唇角,说:“我说笑的。”
演过了头,她自己也承受不住。
谢断云心想,约莫是见知微昏迷太久,她也一时忘了该怎么饰演“谢姊姊”这个角色,有些生疏,故而过了分寸。
还好庚晴的院子就在前面,谢断云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牵着见知微的手继续走。
等到院门口,见知微拽了拽谢断云,她留在原地,忸怩地看着青石砖,吞吞吐吐道:“谢姊姊,你待我极好,我心中十分感激,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已经将你看作我的亲人,和师姐一样。如果说日后你我当真……道不同,我也绝不会对你恶语相向,更不会伤害你,你救了我许多次,我为你死也是应当的。”
年轻的女孩嘴里说的话纯粹发自肺腑,可惜的是,谢断云早已见过矢志不渝的忠诚,这份加了前提的“宣言”,只得到她虚伪的一滴泪。
从朦胧的视线中,她依稀看到了那来自焉支山的异族少女,黝黑的皮肤上纹有金色的苍鹰,她叫什么?十多年过去了,一切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她快要忘记她的名字了,只记得她是来自异域的奴隶。尽管如此,她还记得那张沾满了血的稚嫩脸颊,她当真为她送了命,她没有说过任何华而不实的誓言,她只是默默地在她身边守着,然后义无反顾地死去。
她并非薄情,只不过早已见过忠诚该如何书写,那方式绝不是以语言。
但现在,她还得演那假惺惺的戏,她要装作感动非常,让见知微察举不出来异样,是啊,面对她如此“真挚”的话,“谢姊姊”怎么能嗤之以鼻呢?
只不过谢嶂不信罢了。
但她也不需要见知微为她而死,她不自觉流露出一句真心话:“知微,我从来不希望你为我而死。我救你,不是让你死的,你若死了,我在你身上花费的那么多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她不能死,至少不能轻易死去。
她是见知微。和那些忠诚的死士不一样,她不需要为她而死。谢断云身边从不缺愿为她而死的人,他们就像是熬药的材料,被熬干之后化为残渣,从她的生命里滤过去,最后只留下模糊的身影,有些她甚至不记得名姓。见知微不同,她得活着,她必须活着,在她的掌控之下,被塑造成最完美的,最合适的模样。
这种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谢断云想,也许是见知微从蛇腹中跌跌撞撞钻出来的那一刻。
那一夜,她和解了。
见知微是谢崇的孩子又怎么样呢?谢崇已经死了,不,她甚至不知道谢崇是谁,她不姓谢,她只是见知微,是裴婉赠予她的礼物,不是么?
在那天,她不理解裴婉为何一定要保下谢崇的孩子,现在想来,裴婉可真聪明,那几年她沉浸在仇恨中,一叶障目,的确太过偏执。见知微的确该留下,还好她活了下来,若不是裴婉,她哪里能够得到这么好的一块胚子呢?
被折断的剑已经没有办法重铸了,与其沉浸在遗憾中,不如……再造一柄新的,属于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