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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异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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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细微的呼吸声在漆黑的岩洞中起伏,方无患盯着那个发光的东西,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躁爬上心口。
玉铃只是明灭片刻,很快就没了动静,她却再也没法心平气和地按预想中那样伺机而动。
原先的计划太拖沓了。
她凝神又听了听,打定主意,悄无声息从地上站起。不出所料,那些魔物没有完全失去对她的警戒。洞口不远两侧一左一右,正站了守卫把守着这个简陋的囚牢。
黑暗中,细小冰霜无声无息在岩壁上攀附生长,如同活物一般游走到两个守卫身后。电光火石间,寒意暴涨,法诀催起的冰棱如同两柄利刃,瞬间便收割了性命。
看不清颜色的鲜血蜿蜒,方无患略过墙上缓缓滑落的尸首,沿路向石窟出口探去。
石窟外,一小片空地被月光明朗朗照着,路过的蚂蚁都清晰可见。负责警戒的魔兵两两分立,各自在阴影中盯着树林的四角。
站在最外侧的魔兵,只觉这夜间的风一阵冷似一阵,直到凉气愈发接近,悚然失色。
他只来得及瞥见地面重重叠叠的白霜如波涛般汹涌而来,想要回身防备,那霜却已层层裹住双膝,爬上眼球。魔兵动弹不得,和他身后的同僚一样,死前连来人都不曾看清。
长剑从最后一座冰雕胸膛上抽出,碎屑抖落在空地上,反射出晶莹的红光。
石窟外头几层还算天然,越往里走,遇见的魔物越少。两侧石壁比外层粗糙,却不似人力穿凿,倒像是什么东西挤压翻滚而成。
一路静极,已经许久没再遇上魔物,但也始终没有人的气息。难道他们不在这儿了?方无患心中疑虑。虽说洞中弯绕,但她一直在往下走,算算距离,此处离地面已然很深了。
正想着,腰间玉铃再次闪动,她立刻停下脚步。
在洞中呆得久了,两眼渐渐适应,借着这点微光,通道内石壁嶙峋一览无余。方无患用衣袖裹住光源,以免惊动深处。在石壁上仔细寻了一遍,摸到一条极隐秘的窄缝。
石缝前后交错,侧身看去,隐着一条羊肠小道,窄到就算一人行走也很勉强。只能看见一小段横径又向旁边拐去,不知通向何处。
方无患抚住冰冷的石壁,又看看发出阵阵微光的玉铃,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拐过几回,狭缝中骤然涌出血腥气,每走过一阵都变得更为浓重。在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死寂中,不祥的预感开始盘踞心头。
腐烂的味道,血的味道。方无患开始觉得有点头晕,直到扶着石壁的右手兀地一空,才察觉到逼仄的通道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似乎来到了很大一片空间。
玉铃照不见离脚下更远的地方,她只好点起火折子。虽然看不清整个洞窟全貌,但烛火尽头明明灭灭,却已残忍揭出了炼狱的一角。
尽管游历各方,曾见过不少残忍诡异之事,但眼前的场景仍让她看了一眼就本能地偏过头去。方无患毛骨悚然,只觉得脊椎直至头皮窜升起一股凉意,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目光避开了中间的炼狱,洞旁横七竖八的几具尸身映入眼帘。他们肉身溃烂,蛆虫在两个眼孔中蠕动进出。相比之下,他们竟然还算善终。
那画面像被烙铁烙印在脑海,闭上眼也还能看见。洞穴中央的人被堆积着,不知几十上百。杂乱叠于一处,一座血肉山丘,彼此黏连。他们无意识拧动着身躯,压在最下面的,四肢都已磨烂,血泥涂地。
这些人这样活着。这些人竟然这样活着!
握剑的手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洞窟四壁中缓缓渗出冰霜,寒气将血腥压下三分。
这些人便是一个月前失踪的祁山镇百姓。回忆来时所见,祁山镇的规模少说也有数百人,而今却只余几十。再联想到盒中那株不祥的渡草,魔物所为不言自明。
她强迫自己面向那些已不成人形的百姓,唤起玉铃,企图施术缓解镇民的痛苦。安魂定魄的法诀念了一遍又一遍,那些人还是无知无觉。
他们的魂魄早已经磋磨殆尽。洞窟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身后未曾顾及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低吟。
!
掐诀的动作一滞,方无患立刻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之中,却是同玉铃如出一辙的光芒若隐若现。
她脚步顿了顿,但仅仅片刻,她便不再迟疑,手持火折靠近发出声音的角落。
光亮渐渐照过去,地面上的黑影也渐渐显露。先是裹了泥粘作一团的粗布衣衫,接着是拢在袖里的匕首,火光再往前移,照见一张惨白小脸。
是个孩子。
他虽昏迷,但皮肉完好,呼吸均匀,看起来并无大碍。方无患松了口气,从见到玉铃异动便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平息少许,还好不是那人。
一大一小两团玉光在互相靠近后便停歇了。揭开他一角衣袖,借着火光细看,那孩子手中匕首末端正嵌着一块玉石,材质色泽与同玉铃一般无二,无光时候显出碧青的颜色。
只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从匕首上收回心神,催动真气。
来时泥路上的脚印想必是他留下的。看这孩子情状,他卷入魔窟不久,受害未深,还存有恢复清醒的可能。
洇魄清心诀借玉铃之力催发,起效极快,躺在地下的孩子眼睫翕动,隐隐就有转醒的迹象。等待一阵,却不见动静,莫不是这孩子身上有什么隐伤?
方无患正要伸手去探他颈间脉搏,陡然一道凌风直袭面门而来。
不及多想,探出的手当即钳住攻势,另一手则丢下火折拨剑出鞘,剑锋在距离对方脖颈不及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
见偷袭被轻易化解,又再次受制于人。刚刚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孩子喘着气,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眼前人。
方无患咬牙,这小子出手又快又狠,哪还有半分神志不清的样子?看他神情,若不是受剑锋威胁,恐怕还要上来撕咬缠斗。
此刻长剑抵在眼下竟也不怵,大有一幅要殊死相搏的气势。她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
“别白费力气,我不杀刚救下的人。”
那孩子听见她的话,目光扫过剑身和他瞬间被击落在地的匕首,不得不冷静下来。又捱了一阵,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晃了晃 ,扑通一声摔回地面。
方无患松开手,没有再去接他。他不过是力竭罢了。
“你怎么到的这儿?”她又想起先前看见的泥印,垂眼问道。
倒在地上那孩子攥起破烂的袖口,抿了抿唇,却不回答,转头向洞穴中央看去。方无患挪动脚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火折子掉在地上,只笼着面前一小片区域,血腥气却无可阻拦。那孩子便转而直视她的双眼,极其干涩地开口:“为什么救我?”
她一时哑然,为什么?救人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因为你还有救。”她回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掂了掂分量,蹲下身递给那孩子,“包里的丸药可以恢复力气,里面还有一点银钱。”
“从石缝出去,沿墙一直往左,不要回头,看到什么都别管。离了镇子,寻个有人的地方再停下。”
话说了许多,那孩子却躺在原地不动。
“我不走。”他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缓缓直起身,伸手去够被击落在地的匕首。
方无患垂眼看着他,神情复杂。
“死在这里什么都改变不了。”
孩子愣了愣,一时分辨不出眼前人的意思。只听她继续说道:“留在这,不是等死吗。”
“你现在恐怕连魔物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找到了,胜算又有几何。”她的话字字像针尖扎进心里,“难道你要在这里自裁不成?”
握住匕首的手用力按在地面上,那孩子的牙齿似乎在打颤,但没过多久,一双映着火光的眼睛看向她:“我绝不会自裁的。没了刀,还有手脚,没了手脚还有牙。他们只要不杀了我,早晚要十倍百倍偿还。”
洞窟里一片死寂,他的誓言字字落在地上,火苗忽地晃动起来,两个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相错又分离。
一只手拾起地上的火折子,随后放下一个药瓶。方无患拢着火径直向出口走去:“要报仇,跟上。”
没有走出多远,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不见天日的魔窟中,沉默不语。
待走出狭缝,方无患回身扶住墙,把那孩子拉到身后。片刻光景,那条隐藏在石壁间的道路便结起厚冰,在无知觉的严寒中,遭难的人们终于归于平静。
……
“所以,你到底因何落入此处?”
走了一阵子,那孩子不再像先前那般戒备,开口回道:“我在山上拾柴,回来之后……”他吸了口气,“村子里到处都是血。等跑到镇里,却听见怪声。再醒来,就是刚才了。”
方无患听着他的话,心中猜想逐渐清晰。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黑暗的洞窟深处隐隐绰绰透出一丝光亮。
她抬手止住身后的孩子,示意他放缓脚步,两人悄声靠近,听见洞中深处传来水流声响。水声中还夹杂着一道女声,正厉声呵斥:
“一群废物!守个大门都守不住!期限将至,若三天之内找不到另一个修士来补,你们洗干净脖子自己祭阵!”
似乎是下属的声音战战兢兢道:
“大人,那修士实在狡猾,不知带了多少人来劫杀。人多势众我们不是对手……”
话只说一半便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才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大人息怒,现正是用人之时。跑了一个修士,窟中不是还有十数凡人可用吗。您大可着他们再抓些人来将功补过,只要不误了时刻,大事之后再处理他们也不迟啊。”
重物砰然砸落在地,那女声又问:“渡草可送出去了?”
“送出了,市集中不日便可传出消息。”
“……”方无患感受了一下怀中的锦盒,暗自庆幸当时没有无视商人的异状。
正听着,洞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那震动毫无规律,时大时小,震得石道里不断有碎屑落下。她忙回头看向那孩子的所在。
那孩子及时扶住石壁,只是身子有些不稳。她刚有些放心,却见那边也抬头看过来,一时分了心,立刻被一阵震动晃了个踉跄。
方无患无奈,借力几步跨至他身旁,把人往石壁微凹处一塞,背身护着。
震动停歇后,方才高声训斥下属的女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气急咒骂:
“这遭瘟的蠢东西也不知跟来做什么!整日里钻山,吃了睡睡了吃。要不是出身好,十条命我也杀了。你们记着,阵开之后即刻丢回去!”
“还愣着作甚!去把那堆凡人运过来!”她呵斥道。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深处传出。藏在凹处的孩子听到动静,忙看向身前,却见背对着自己的那人身影一晃,所在之处空空如也,早已不在原地。
魔物来得突然,那孩子全身上下仅有一件凡兵,一具肉身而已。他全身紧靠住石壁,咬牙预备着以命相搏。
“她不会抛下我的。”不知为何,脑海中莫名升起这样一个念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躲在石壁凹陷的阴影处,捏紧手里的匕首。目光直直盯着昏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屏息等待仇人出现。
兽首人身的两道轮廓出现在洞窟尽头。
更近了。再近一些。他伏低身子,手里沁出细汗。
许是因为他身形瘦小,只有不到五步的距离那些魔物也没能发现。孩子留心细听,在脚步声经过的一瞬间将匕首刺出。
用尽全力的一击没有落在预想中的躯体上,刺空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惶瞬间攥住他全部心神。接下来怎么办?被发现了。
来不及思考,胸口一阵剧痛传来。再抬眼时,他已被魔兵击倒在地,牙齿间渗出铁锈味,眼前黑沉沉是魔物举刀的身影。
他勉力支撑起身体想要躲开,面前举刀的动作却忽地滞住,黑暗中,寒光乍现,银白利刃映着魔物暗色甲胄穿出。那人的身形如同鬼魅,不知何时已隐在它们背后。
另一个魔兵惊觉异变,立刻握住钢刀自下而上,反手向斜后方全力劈去。
她步法变换,叠影般瞬身绕至魔兵面前,一手捏诀,一手握剑向前极轻地划过。
剑锋所至,分石断金。
那魔物再没有出声求援的机会,它用力捂住咽喉,却控制不住血沫汩汩从指缝间喷挤涌出,片刻就没了生息。
方无患伸手拎住两具摇摇欲坠的尸体,轻缓放置在地上。待尘埃落定,这才回身向孩子倒地的位置走来。
她看着角落里怔怔望向她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
“没事了。”
说罢,她收起长剑,用沾血不多的那只手拉起孩子,头也不回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