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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别打他右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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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时间,至短不过良辰一刻,春宵难醒,至长也可是阴谋迭起,长夜难明。
只需一夜,长清诱敌之计便传遍整个江湖。
然惊人的消息犹如浪潮涌动,一个盖过一个。
先有三宗擒获不夜门徒白羽,后是剑湖踏风诛杀凶手穆澜。
然等到不夜门私炼黄泉蛊一事出炉,便再没有什么能压过它。
一夜之间,江湖人便又回到了六载之前,那个风腥如血,雨凉如刀的秋冬。
不知是否天公应景,积玉山正式入秋的第一场雨便在此时从东南一带延绵而来,细密纷繁。
阿泽望着窗外泠泠秋雨,静心沉思。
不夜虽损伤惨重,却还是将黄泉蛊收入囊中,只是长清到底在掩瞒什么,以及沈寂和那窃贼又有何谋划,其间种种,无一不像她眼前之雨,朦胧相叠,让她看不清前路。
身后,观鹤正将下山后的事一处不落地禀报卞玉。
他能如此之快地掌握她的动向,也无非是一直与师姐暗有往来。
卞玉终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然三月擒贼无果,观鹤张口半天只觉愧对。
“谁说我与师姐一无所获?”她这才开了口:“少主,我们已查明那人身份及行踪。”
一旁观鹤向她使眼色,是怕她为逃责罚而虚报线索。
她无限从容:“穆澜家道中落,为躲避仇人追杀曾逃往西疆,拜入祭坛门下,而那窃贼正与他师出同门,更是同长清弟子沈寂关系匪浅,如今必跟随人前去讨伐不夜山。”
卞玉敛眸。
她见人冥思,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直视猜测:“殿主派你出山,难道——不是为了捉拿凶手之事?”
卞玉不知为何侧过首去,半晌回:“师父让我去取一长生旧物。”
“何物?”二人一惊。
“玄机扇。”
这下阿泽瞳泛异色,柳无面要寻的玄机扇,怎会是长生殿之物?
她记得在山中时人曾说过,玄机扇流落侯门本就蹊跷,如今事情愈加复杂。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没有空闲看着她。
她放松心绪,掩藏思虑。
“少主放心,我会尽快前往不夜门擒拿窃贼。”观鹤立表决心。
她嘴角极其细微地一勾,又察觉一道冷淡的目光,很快收敛,正色拱手:“既然殿主有令,少主不如尽早动身,至于那窃贼,在无情长老寿诞之前,我与师姐必会将她捉拿归案。”
卞玉面对两道决心难拒,片刻后只能提醒:“行事小心。”
她也不再多言,以免让其起疑。
径直去了大堂,点下酒菜独自享用,徐斜行不在,耳边好久不曾如此清静。
她听着一旁人的闲言碎语,直到有不同寻常的脚步踏入。
节奏轻稳,几乎每一步都落的恰到好处,踏出一曲悦耳的小调。
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抬头望去,随水身形确实出众,远远看去,高劲如竹,长衫轻缥,若临风起玉树,但无半分阴柔,唯见皎然风雅。
连嗜财的掌柜都停下了擦银子的活计,目随人移。
“你怎会来此?”
随水颔首,他从不卖关子,从袖中取出一串青竹药筒来:“听闻昨夜你受了伤,这是赛前辈配的易筋膏,昼夜各抹一次,很有好处。”
她接过打开一闻,清香扑鼻,竟还沾染露水之气。
随水又提醒:“不过,最好等明日再用,昨晚方炼成,又加了赤云草,难免损伤肌肤。”
“阁下的细心,多谢了。”她微微一笑,大方收下,却也不愿拖欠别人,于是言起正事:“你说要我助你去长清见一人,什么时候?”
“赛前辈通宵炼药,助你恢复,可见此事之艰难。”随水目色郑重起来:“所以姑娘请千万将伤养好。”
她颇为惊讶,等人告辞,眼中闪过思量,将他叫住。
“七日。七日之后,我去找你。”
这是她允许自己养伤的期限,也是她了结这些天各类纷乱的期限。
“一言为定,七日后,岫玉峰顶见。”
随水背影停了片刻,一袭天衣撑伞,消失在雨幕中。
七日之期,对她来说过的飞快。
脱离了岐山弟子的身份,她不用再谨言慎行,一柄长剑,何处不可去?
但与李渡假扮师徒一事,还是要解释清楚。
“你是哪里的弟子?”
潜进长清门,便被人叫住。
这几日翡石村一事余波未平,又掀一阵轩然,门中来往复杂,弟子皆行色匆忙。
她不慌不忙回头,还是报了剑湖踏风的名号。
“岐山令呢?劳烦拿出来看看。”蓝衣弟子一丝不苟。
她先前一直跟着李渡,并无正经的岐山令牌,一时迟疑,不远处恰好走来一人,青袍似天水,步履似流星,正是薛汝萍。
那弟子见剑湖踏风都未露异色,便告退了去。
两人并肩前行,路过枫湖剑台。
水中台以七根百年松木为柱,大气磅礴,专供弟子们切磋武艺。
此刻湖边围的水泄不通,凑热闹,众人之所喜也。
“看那手持流星双刀之人,听闻是岐山拈花派如今最出色的弟子。”
有人指着台上英姿勃发的薛帷道。
言语间,他已用双刀扼住一仙亭弟子的双手,胜券在握。
“薛师兄刀法绝伦,路某甘拜下风。”
连高处观战的仙亭大弟子见到师弟落败,也无沮丧之意,反而神色惊羡。
“承让。”
薛帷不见丝毫骄躁,只沉着地望着一处。
人群外的她微瞥一眼,见他目光所及乃是与岐山人站在一处的李渡,他正面露尴尬之色。
很快视线聚集。
“你们看,薛帷望着的那人,可是剑湖踏风的亲传弟子!”
“薛前辈的弟子?听说前几日便是他找到了翡石村凶手的藏身之地,果真是英雄出我辈啊!”
“他们二人棋逢对手,看来是要切磋一番?”
此话一出,弟子们便找到了看头,纷纷起哄。
岐山拈花与沧海两派之争由来已久,今日若是得见双方英才交手,那才是真正的精彩。
李渡脸上一阵青白,唯有岐山人知道,薛帷这是有心羞辱他。
终于,在鼎沸人声中,他半推半就上了七松剑台。
外围的阿泽也就此停下脚步。
“想必阁下心有猜测,我与李渡假扮师徒,是为调查翡石村之事,如今真相大白,我亦无所图,故特来解释清楚。” 她一席话毫不拖泥带水。
薛汝萍并未刁难,但恪守原则:“你不认我岐山弟子的身份,我不好追究,但岐山有岐山的规矩,李渡此举确实欠妥,责罚难免。”
虽如此说,他却对上薛帷的视线,眼中鲜有严厉之色。
然薛帷故意转过头去。
阿泽亦不由自主关注台上局面,李渡持剑之手毫无力气,不出十招,青霜剑已被人打落,引得一片唏嘘。
高处,那仙亭褚阔亦啧啧叹气:“这位薛帷兄弟,刀法不错,心思小了些。”
他说完似乎再无意这毫无悬念的打斗,望向别处。
阿泽问:“岐山的责罚便是当众羞辱么?”
众目睽睽,薛汝萍不能激化二人矛盾,但还是耐心解释:“放心,他们虽不和,但薛帷不是没有分寸之人。”
“师叔,长老们还在等您。”一旁的弟子催促。
她不愿耽误人时间,告了辞,却走的极慢。
眼神也离不开台上。
中心的李渡已被人逼得不能起身,她心中悬有一线,轻而不解。
纠结片刻后,还是转过身,见薛汝萍竟也没有走远,于是向人问:“师祖觉得,弟子可还算有分寸之人?我以为,您便是因此,才选中的我。”
薛汝萍怔在原地。
任由那抹清凌的身影飞越上台,他才回想起,那正是初次见面,她打动自己的模样。
分寸,便是心向所向,不偏不倚,不退不躁。
“师叔?”
弟子见他有些魂不守舍,出言道:“要不我前去太清殿——”
“不必了,走罢。”
他回过神来,望向深林松道,像是也为自己的路找到了不退不斜的方向。
这边,不速之客惊得众人纷纷闭口,薛帷也停下手中动作,眼中惊愕。
她,不是走了么?
“阿泽……”
长清门朝夕相处,李渡早已习惯如此叫她。
“师父。”
她不顾纷杂眼光,将一脸诧异之人扶起,拱手行礼,又捡起台缘的长剑,看向对面收刀之人。
她的动作引得嚯声一片,连方才觉得无趣的褚阔也回过头来。
“这般稀疏武艺,也敢收徒?”
“怕是徒弟见不得师父出丑,要替他出手了吧?”
“这样的师父,徒弟能高明到哪里去?”
一时间,笑声,叹声,惊呼声,声声汇聚,这宗门比试,成了岐山专场。
她卸下腰间剑,递给一旁人,他却并未接。
她抬头看去,见人神情复杂,干脆将半生一把拍在他身上,又扯过发带将左臂袖口缠了几圈,更加利落。
“若我记得不错,你之前说过,教训他的时候千万别打哪?”
李渡惊怔未回,众人却已看出端倪。
“这小师妹好生狂傲,是要用左手持剑啊!”
“左手?她疯了么?”
只有李渡知道原因,眼中溢上担忧之色:“伤还没好吗?”
她淡淡应了一声,扎好袖口,催促道:“不说话的话,待会儿打伤了他,可别怪我。”
“右手!”
李渡终是回道:“他右手受过伤……”
提着半生剑下了台,众人轻蔑的眼神对他无碍,他只望着台上那一抹幽青。
薛帷离他们最近,自然将二人对话尽收耳中,面上有一刻的错愕,收回之前不屑,眼神冷厉。
“岐山,褚泽。”
“岐山,薛帷。”
二人互道姓名,比试开始。
薛帷偏转双刀锋,犹如破弦之箭,离壁之鹰。
她左手持剑,毫无畏色,今日便当领教一番,岐山拈花真正的招式。
其人刀刃极利,速度更是一绝,她左手尚不灵活,开局十几招并无还手之机。
然她一旦适应,便将人招术摸得透彻,逐渐进退有度,逼得薛帷每次需得双刀起落,眉宇间紧张起来。
台下人也随着他招式的变换不觉敛声屏气。
薛帷不明白为何对面人总能将自己的一招一式看破,以至于每一下都落空毫无威慑。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于是一个翻身,落定松木之上,手中暗暗注力,拈花一派,以静为动,破敌无形。
她见人终于使出了拈花内门功夫,同样谨慎,旋剑起身,主动出招。
来回之间,二人各有输赢。
就在众人啧啧称叹之际,她身形却又开始变换,借势立于对手刀尖,翻起剑花。
稍有天赋的弟子立刻看出来,这招式,分明是薛帷方才所用!
一时不可置信,薛帷也不例外,只是不很快被她倾身挽剑,直直勾起右手弯刀。
剑尖旋立一刹,甩向远处。
直至银刀哐当落地,他才回过神来,竟主动退后两步,盯着她的眼中充满惊异的质问。
方才那招,是岐山拈花一派破莲七式,拂山袖。
众人只道此为岐山招式,怎知其中玄机?
若说招式能学九分之像,出招气脉几乎一致,非知晓心诀不可。
“你怎会破莲诀?”
他眯了眯眼,只持一刀,步法闪移前进,兵刃相抵,惊落不少枫叶。
“现学现卖,承蒙指教。”
她淡定回,一挑剑,二人皆退后三分。
薛帷凝眉,终是将刀一横,惹得衣袂翩飞,满湖皱起。
针锋相对。
她同样竖剑相挡,虽知五分破莲心诀,但招式不过依照对手以及练剑心得,移花接木。
薛帷本就持双刀,左手同样趁力,如今被她逼的终于将破莲前十七式都使了出来。
愈是往后,身形步法,剑招气场都愈发精深,纵她再有天赋,也不能在打斗同时描摹下来,方才赢面,逐渐被扯平。
观者皆聚精会神,一时间,七松剑台上下,唯有刀剑争鸣。
“妙!”
默然之内,一声惊呼将众人拉回现实。
声音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明净,又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喜色,杳杳如钟,渺渺若云。
众人皆抬头相寻,终于在高处的琉璃角上发现了一抹素色,犹如万山苍翠中一点积雪,懒懒看向如火如荼的打斗。
疑惑中,很快便有资历高的长清弟子认出了那身影,他几次眨眼,半晌合不拢口。
“那……那是……风泊长老!”
话落一片喧哗。
风泊其人,人如其名,闲云野鹤,淡泊随风。
他全然不在意台下阵阵惊呼,依旧兴致勃勃地望着比试,甚至直接笑曰:“鹤唳云破,松悬柳卧。”
常人不解其意,台上相斗二人怎会不知,薛帷面色一冷,并未分神抬头,反而愈发集中起来。
此人分明是见阿泽逊了一步,出言指点,何来尊长之风?
然正当他提刀之时,阿泽却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行之,立身正剑朝他劈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咬牙,但知她也不愿胜之不武,便放下心来,正面迎战。
台下终有人望出端倪,风泊指点,有失风范,然阿泽不听,心胸狂傲。
大伙议论纷纷,可惜被议论的二人皆闭目塞听,哪管他人之言?
风泊每每见至精彩处,必出言点拨,然他言西,她偏往东,实属将他气的够呛。
这就好比对弈之时,你好言相劝,那人却一意孤行。
但他丝毫不记观棋不语的道理。
好在她虽兵行险招,却也步步为营,竟走出条歪路来,终是稳站上风。
她谨记李渡所言,坚决不攻薛帷右手,其他地方或多或少让他挂了轻伤。
一番比试,终以她执剑对准倒落在地的对手,结束。
“承让。”她抱剑下台。
薛帷心中不快但绝非不服,然一想到此人是为李渡打抱不平,他就难忍屈愤。
李渡此人,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不过。
“是我技不如人。”他很快抬起头来,扫过台下神色紧张的李渡,仍不改轻蔑:“不过你若只是想为你师父争口气,大可不必。”
又是一片哗然。
她亦停下脚步,努力克制心绪,正对着人,定声问:“薛师叔以为,天下正道,是否只有武学一门?”
“自然不是。”薛帷皱眉,纵知或有陷阱,仍堂堂正色道:“世有千万道,文道武道,医道数道,无论是何道,只要明辨是非,济善惩恶,便是正道。”
这般常理,宗门弟子无人不知。
阿泽却继续问:“敢问师叔,我师父以已之力,赢人信任,寻得凶手巢穴,走的可是正道?”
薛帷愣神,这些事皆是李渡所做,他从未否认,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是。”
“那师叔以刀法之长,对同门武术之短,可还是正道?”她咄咄逼问:“或者说,师叔认为武学之道甚于其它,只要武艺高强,便可以随意俯视欺辱他人,抹杀他人之力?”
字字锥心,逼得薛帷哑然,刺得台下众人同样静默。
他们皆是江湖子弟,不比武学,难道比谁更善良么?
但转念一想,等到人满眼皆是武字,心里,又如何还能容得下其它?
薛帷咬牙,他不自觉地去逃避这个问题,以至于如今占据他心头的唯有一事,此人,到底如何习得拈花心诀?
若她真是李渡之徒,那也应该学习沧海心诀才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沉下嘴角,死死盯去。
她没有回答。
视若无物地下了台,走向目光错愕的李渡,道别。
“我下山了,后会有期。”
李渡猛地转过身,见那个身影逐渐缩成模糊的小点,本想提步去追,但又僵住。
心中问自己,前去做什么呢?
是道谢,还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