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浩荡》贺万川

14、弓摧南山虎（修）

　　店家看着剩在店里的叶景扬，正要说话，店外便传来两声嚎叫。跟着，祝逢春款款归来，身后是两个点头哈腰的公人，一个瑟瑟缩缩的猎户，一个抽抽噎噎的妇人，拢着一个衣服补丁叠补丁的小童。

　　祝逢春坐回原地，倒一碗酒喝了，看向妇人拢在怀里的小童，见是个玲珑可爱的女童，便邀那一母一女过来，她们原本不敢，得她招呼几次，才壮着胆子坐到对面。

　　祝逢春问酒家要个碗碟，分过去几块熟肉，问那妇人：“这孩子多大年纪，读过书没有，同她父亲学过打猎没有？”
　　妇人擦干眼泪道：“她今年九岁，不曾学过打猎，我们贫苦人家，哪里会让女儿学这些，教一些家务农活，养得勤快一些，再过几年，凑一笔嫁妆，寻个好人家嫁了，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便是万幸，哪里有闲钱让她学别的？”

　　祝逢春沉默半晌，望那女童道：“你叫什么名字，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叫王大丫，长大想做姐姐这样的大侠。”

　　“大丫，你家里还有二丫么？”
　　“没有二丫，只有弟弟贵儿。”

　　祝逢春心下了然，想着女营兵士少的三成粮饷，抚了抚女童的发顶，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道：“这十两银子你们收着，让她吃些好的，再找个学堂，教她读几本书。习武一事消耗极大，先让她跑一跑，扎一扎马步，能做下来再说。”

　　妇人收了银子，拉着女童磕了三个响头，那猎户也千恩万谢地拜了下去。
　　祝逢春面色不改，待她们磕完，将腰刀拔出一截，冷声道：“你们记住，这十两银子，是给她读书习武用的，每一文都要用在她身上，若是学得好，我自会继续帮她，若是被我发现用在别处，休怪我翻脸无情。”

　　那二人又一次拜下去，身子抖得恍若簸箩，连声道：“这钱自然是给大丫的，我们若是用错了一文，即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记住你们今天的誓言。”

　　祝逢春收刀入鞘，慢慢吃完酒肉，付过银钱，把两只野兔送给王大丫，带着叶景扬，由两位公人引着去了县衙。

　　县衙前聚了十多个猎户，正分着一桶村酒，祝逢春和叶景扬站到一旁，等半晌，县令踱了过来，众猎户分开跪下，为他让出一条路。祝逢春看着摇摇晃晃的县令，摸出早前摘的青果，弹了一枚出去，县令摔在地上，恰似拜了个早年。

　　县令一骨碌爬起来，劈头便骂这群猎户，祝逢春同叶景扬对视一眼，飞身夺了一个公人的刑杖。县令大喝一声：“泼贼！”命堂内公人拿她。

　　逢春轻嗤一声，刑杖一招，便将前面两个掀翻在地。其余人掣出刑杖，齐齐朝她打来，祝逢春拄着刑杖，轻轻一跃，踏着人头落在其中一个身后，反手收回刑杖，一脚将那公人踢到人群中央，撞得一众公人东倒西歪。

　　祝逢春笑道：“还要再来么？”
　　公人重又站稳，一个个捏紧了刑杖，眼中显出凶光，却无一人敢上前。县衙外，众猎户小心翼翼抬起头，不远处，一位背着箭囊带着宝剑的少女，扣住县令的肩膀，正把他押入县衙。

　　这两人大闹公堂，是不想要项上人头了么？
　　猎户们暗暗想着，可看到县令和公人的模样，他们心里又有些快意，似经了一冬的枝叶，忽然逢着一个火星，哔哔剥剥地烧起来。

　　片晌，县令被叶景扬压入县衙。看着灰头土脸的一众公人，县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祝逢春道：“女侠在上，小人做县令这两年多，一直克己奉公爱民如子，还请女侠饶小人一命啊！”

　　“爱民如子？”
　　祝逢春微微一哂，坐上正前方的桌案，架着腿道：“县令老爷，我来此处，只是想要几样东西，要到手便会离开。”

　　“女侠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敢问县令老爷，此间可有美酒？”
　　“有有有，小人这就派人去取。”

　　县令爬起身，吩咐左右去取美酒，不多时，两个公人抬着一坛酒回来，酒盖打开，酒水透亮，酒香醇厚，端的是上等好酒。祝逢春点点头，对县令道：“你先吃些给我看。”

　　她这边说着，那边叶景扬便要来猎户分村酒用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出来。县令接在手里，一气喝了个干净，道：“这都是小人自家珍藏的好酒，女侠放心取用便是。”

　　“我知道，先放着罢。”
　　祝逢春拿过手边的令箭筒，见筒上刻着孟昶的诫谕辞，又望县令道：“县令老爷，你这里可有好肉？”

　　“好肉现下没有，小人可让他们去买，不知女侠要哪样肉，要多少肉？”
　　“生猪肉便好，要二十斤精肉，二十斤肥肉。”

　　县令打了个寒噤，道：“生肉？”
　　“放心，不要你吃。”

　　祝逢春望叶景扬一眼，待县令给过公人银两，叶景扬便跟着去了肉铺。不多时，两人回到县衙，公人手里提着两大条猪肉。

　　县令走到她旁边，谄道：“女侠，这酒也备了，肉也买了，接下来，女侠可是要人把肉做成佳肴？”
　　“不急。”祝逢春摆了摆手，看向一众公人，“你们当中，可有会写字的？”

　　公人后面走出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低了头道：“小人是这县里的押司，专司案牍卷宗。”
　　“会写字就好，取一副笔墨，到那边坐下。”
　　“小人遵命。”

　　押司坐到旁边，从桌底取出文房四宝，祝逢春看他磨了些墨出来，道：“从此刻起，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录下来。”
　　押司停下磨墨的手，道：“不知少侠要问老爷什么，却要小人在旁记录。”

　　“我不问旁的，单问这几日的虎患。”
　　祝逢春猛地拍了下桌案，盯着县令道：“敢问县令大老爷，此间虎患闹了多久，你是如何私自处理，县里猎户吃了你多少限棒，又被你枉送了几条性命？”

　　她这一问，好容易放松一些的观者，一个个瞠目结舌起来。县令还未开口，两条腿先自软了，好半晌才扯出一句：“大虫为患，危害乡里，小人亦是为百姓着想，才想着派遣猎户擒住老虎。”

　　“一派胡言，依照大齐律例，各州县凡有虎患，可于三日内集结猎户打捕一次，倘打捕不获，理应上报州府，由府尹派高手围捕。你明知境内有虎伤人，打捕一次不获，还要强令猎户多次打捕，令我大齐子民一个个命丧虎口。身为朝廷命官，却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罪？”

　　祝逢春跳到堂下，掣出腰刀，抵在县令面前。县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女侠明鉴，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以为擒住老虎便可加官进爵，不料犯下如此大错，罪孽滔天，只求女侠从轻发落。”

　　“不必如此，你只要将自己所为从实道来，再在这张纸上签字画押，我便可饶你一命，不仅如此，我还可解决虎患一事，还此间百姓安宁。”

　　“女侠高义，小人实说便是。”
　　县令爬将起来，把那些事一字一句说了，又在纸上落了名字，按了手印。祝逢春收了供纸，道：“从今往后，你若能静心改过，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福，这张纸我便一直收着，若再行罔上虐下之事，这张纸便会摆到府尹面前。”
　　“小人明白，小人定铭记在心。”

　　祝逢春略一点头，走到门口猎户堆里，指着先前准备的酒肉，道：“连日猎虎，诸位费了不少心神，吃了不少苦头，可将这些酒肉拿去分了，精肉可与家人饱餐一顿，肥肉可炼些油水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话一出，猎户齐齐下拜，不少人说话都带了哭腔。分酒肉时，不少猎户劝她小心，祝逢春点一点头，送他们离开县衙。

　　待送走最后一个猎户，祝逢春朝县令拱了拱手，拉着叶景扬向城外走去。走到城门，叶景扬道：“你当真要去猎老虎？”
　　“自然是真的，你不敢么？”

　　“有什么不敢，有这张弓，这把剑，区区老虎算得了什么？我只是觉得，打县衙里的老虎，比打山里的老虎有趣一些。”
　　“不拘哪里的老虎，只要敢伤及人命，我这把刀便饶不了他。”

　　祝逢春拍了拍腰刀，与叶景扬相视一笑。两人又行一段，身影没入山林。彼时天色已近黄昏，密林之中，间或传来几声倦鸟长鸣，和着哀转风声，凭空凝出一股阴寒之气，附在脊背，令人遍体发凉，不敢前行半步。

　　两名少年一手握弓，一手扣住腰间短兵，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生怕老虎从背后袭来，走了一阵，不见老虎身影，只偶尔在地上窜出一只野兔，或于空中掠过一只寒鸦，撩动枝叶，扰人心神。

　　又行了一阵，祝逢春道：“这老虎莫不是怕我们杀它，先自躲到洞里去了。”
　　叶景扬摆一摆手，道：“不急，再等半个时辰。”

　　祝逢春耐下性子又等一阵，远处忽然卷起一阵狂风，一道黄影闪过，祝逢春挽弓搭箭，一箭射在那影中间，丛中霎时响起一阵虎啸，惊飞无数鸟雀。

　　那虎携着撼天动地的气势，直向她二人奔来，祝逢春拔出腰刀一跃而起，一刀劈在老虎面门，鲜血染红半边衣裳。那虎吃痛欲逃，又被她以刀做撑，一个翻身跳上脊背，在颈上连补数刀，想要晃她下来，又被叶景扬在腹部刺了几道口子，重伤之下，老虎终于趴在地上，渐渐没了气力。

　　祝逢春跳下虎背，正要同叶景扬说话，不远处又是一阵树影晃动，这座山地处边境，此时天色已近全黑，更兼虎患传闻，寻常人不至来此，寻常小兽亦不至有此动静。

　　祝逢春看叶景扬一眼，叶景扬射了一箭过去，不见响声，她跟着射了一箭，一阵哀嚎响起，听口音竟是中原之人。
　　两人跑去一看，中箭的是一位紫袍男子，男子身边跟着几名随从，其中一个喊道：“大胆刁民，竟敢刺杀王爷，来人，与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