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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要断绝师生关系啊,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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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孙瑶和陈现虹出国了,王国庆和王奇就忙成了陀螺。王国庆仗着自己年纪大,不会使用互联网,有事尽推给王奇。王奇还想好好表现,以便博士毕业能留在吉列语国际传播学院,不管怎么说,京北艺科大学也算吉列国重点大学,一个教职竞争非常激烈。她急于表现,急于得到于增逢的认可,对这些事几乎照单全收,一门心思琢磨于增逢的喜好,但因为太刻意,马屁总拍在马腿上。
其实原因很简单,作为导师和领导的于增逢喜欢哪个人,就算这个人什么都不做,或者不管这个人做什么,于增逢都会夸奖,他如果不喜欢哪个人,无论这个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都会找到开骂的理由。关键就在于如何准确领悟于增逢的“喜欢”。
对于增逢来说,无非财权色,“能力”是最不重要的。财嘛,只要情商高,没有送不出去的钱,于增逢也就没有不收的钱;权,于增逢已经是院长,他对再往上兴趣不大,可能性也很小,一个“院长”的头衔,出门开个学术会议,被邀请开个讲座,足够唬人了,并且玩转一个学院,他已经非常过瘾,当然如果邀请他当总理,那当然再好不过;色,于增逢自带了包霜蕊,遍看学院,结婚的结婚,磕碜的磕碜,看来看去还是包霜蕊合胃口。
如果终归一字,那还得是财。有权是为了财,为了财,色不要也行。权离不开财,色也离不开财。那色,捅咕两下就得上千,那等于要了于教授的命。咹,笑贫不笑娼的时代,不过也是,能理解,我们男的在外打拼就很难,女的更难,长相也是一种资源,身体也是一种资源,咹,布尔迪厄讲的就是这个,咹,像我这种,能够靠长相吃饭但偏偏靠才华的人能有几个?钱能挣到,管它怎么来的。谁还不是出来卖的?咹?于增逢转悠着人工椅,气定神闲地辩证着自己的“客观”。艺科大学知名艺人不少,青春貌美的学生也很多,奈何,这些人浅薄!不读书!没文化!不像北东师范大学,对老教授那个尊重!于增逢回味着,咬牙切齿地恨着艺科大学所有的女学生。
他走在学校甬道长廊上,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挑、露脐吊带、长发飘香的女学生,于增逢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鼻翼扇动,拼命吸一口年轻的发香,他眯起眼皮,把眼球藏进眼窝,以防止他乜斜着偷窥的眼神被发现。女孩擦肩而,不光没有热情地点头哈腰地毕恭毕敬地喊一句“老师好”,而且像压根没有看到眼前这个迎面走来的白头老头儿一样,轻颠着长腿脚,面色快活地就过去了。于教授两只嘴角撇到下巴,怕别人听到一样哼上一哼,不管身边站着哪个学生,于教授马上正襟正色道:“看见了吧,这就是艺科大学的女学生,对教授连基本礼貌都没有,这就是些鸡。”他的眼睛意犹未尽地朝已经远去的女孩的背影打量几眼,鄙夷的神情无以言表。
孙平晓是不是狗皮膏药不重要,重要的是显示于教授自己独一无二让人看一眼就欲罢不能的无穷魅力,女学生就那么轻轻快快擦肩而过,丝毫没有发现虽然身体阳D痿老白了毛胖得像猪但最胡柯斯最逻辑最鲁迅的绝世好男人与大教授无与伦比的魅力,更没有带上充满崇拜的神情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大力称赞于教授屹立于学术之林的大作,于增逢不禁想起孙平晓那有限的好来。他自己的老婆虽然学问也不行,也不会伺候他,长的吧也看够了,但是,就一个优点,有眼光,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男人,什么名节,根本不要,够狠!能找着他这样的好男人、大教授,于教授在心里特别羡慕孙平晓,她怎么就那么有福气找一个他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他这么卓越的男人却找不到能送他上青云的好女人?羡慕着羡慕着,他心里就生出恨意。自己就是太善良太忠厚,才让孙平晓得了逞。如今更是人心不古,这些女学生的眼光跟孙平晓比,哼,那可差远了!穿成那样,连大教授也不尊重,那不就是等着让别人去包着养着玩烂的吗?
长廊还没有到头,于增逢的眉头拧在一起,眼睛抠起来,为朗朗大学校园遍地家禽屁股无限忧愤,为自己美玉蒙尘大感不甘心痛不已。
那女学生的大长腿,于增逢说,咱做人得实事求是,我一辈子就说真话,挺好看哈。
于教授对着空气笑起来,调皮地挤弄一下鼻梁,放拱洞门牙出来喘喘香气。
他从那双大长细直腿想到包霜蕊,人不如故,衣不如新。这八个字顺畅自然地涌入脑海,于教授马上自己夸自己,嗯,我可真是太有文化了,除了像我这么有文化博古通今又忠厚善良的绝世之才,谁还有这样的文采?
于增逢在脑海里掰着手指头,一码一码地摆出事实,包霜蕊不光人有姿色,而且还......还特别贤惠、体贴,尤其是那眼睛,动不动就红了眼圈儿,真是谁见谁怜,她爹妈又帮不上她,她那个老公,就是个农民,汰,除了我,她还有谁?虽说她对我忠贞不二哦不,忠心耿耿,有小女子不得已的苦衷,但她对我那也是心悦诚服地崇拜、依靠,不依靠我,她能依靠谁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啊!咹,我过生日,包霜蕊给红包;孙平晓过生日,包霜蕊给红包;于蓝过生日,包霜蕊给红包......逢年过节,任何名目,包霜蕊次次不落。这样的人不是知心人,什么人是知心人呢?
于增逢一股脑跟刘青吾倾吐着,刘青吾一句不答。她观察着这只心术不正、满嘴跑火车、吝啬狡诈的白毛猪,小心翼翼地想着如何才能安然毕业。换导师是不可能的,连想都不要想,因为有资格的博导,相互之间几乎都是死对头。退学,那不是青吾的风格,白白浪费时间的事她不做。那只能逆水行舟,火中取栗,与虎谋皮。
王奇就是把头发熬没了,也讨不着一分好。何况,她本来就带着自己的目的在做事,还把于增逢当作可以换来一点真心的“老师”,那就不可避免心有怨言。刘青吾看她就像看宫斗剧里处心积虑想要赢得圣眷隆恩的妃嫔,觉得可怜也觉得可悲。
王奇不够“聪明”,但刘青吾始终对这位师姐怀有感激,直到毕业多年,她想起这个“师门”,她始终对王奇心怀感激。
她读上这个博士,并不是觉得“博士”有多亮丽,而是她觉得人生历程中多了一大块可以继续读书学习的时间,她享受读书,她喜欢学习。读书和学习还能够成为工作的敲门砖,这真的是大大的便宜。
她第一天来报到,于增逢当然也没有放过她,他只需要把对王奇的训话重复一遍就可以。
刘青吾从于增逢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她带着一种无法抬起头的羞耻去拍了档案照片,那怯怯的样子,充满戒备的眼神,永远留在她最重要的学位证书上。
两个星期后,于增逢第二次“导师课”又如法炮制,同样的话加加剂量,青吾就开始失眠。再两个星期,于增逢同样的话再来一遍......青吾觉得自己中了毒。她注意力涣散,心情焦虑,对人充满戒备,她觉得自己性情大变。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个学期。因为这一个学期来自于增逢话语的压力,从不吃外卖的青吾暴饮暴食,作息紊乱,身体胖起来,并且长了一脸痘。她越来越深陷于自我怀疑,但她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这不是她。
王奇再见到刘青吾的时候,大吃一惊,问:“你怎么长一脸痘?”
刘青吾无法解释。
王奇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
刘青吾想,可能是水土不服?刚来京北的时候,京北内陆地区干燥的气候确实让她浑身过敏,并且京北空气不干净,宿舍的水质又差......
刘青吾想,不是外部原因,是来自身体内部,是思想意识,是精神状态,是灵魂不安宁。
她决定问问王奇,导师于增逢为什么总是那么愤怒,那么爱骂人。
王奇看着刘青吾年轻的脸,重重地叹口气,说:“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刚来京北时候的自己。”王奇在那一刻,觉得青吾很像自己的妹妹,她有些心疼。她接着说:“咱们这位导师,我以前从未见过他,我第一天高高兴兴地带着礼物来报到,想着认识认识新老师,结果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他了。”
刘青吾意识到,她的感受或许是普遍的。
王奇打开了话匣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还以为博导派头大,但再牛的博导我也没有见过他这种人。”
刘青吾在心里确认,于增逢不是针对她一个人,于增逢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那就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王奇接着说:“他特别爱说人坏话,但也不说因为什么事,就是谩骂,骂得很难听。”
刘青吾问:“师姐,他是不是当过什么红D卫D兵,早些年那种特别爱整人的那批人。”
王奇说:“不知道啊,我反正没有遇到过这种人。我刚来第一个学期就像你一样,长了一脸痘,脸都烂了,我都不敢见人。”
刘青吾明白了。这是于增逢整治人的手段,只要和他打交道,不论是谁,都会是这种感受。
王奇说:“我那时候都开始失眠,特别焦虑,徐君铭你还记得吧?咱们的那位师兄,一听见这位导师说话他就要犯心脏病。他前两天来京北,都不敢看望导师,悄悄给我发消息,我们吃了个饭他就回北东了。我读到二年级的时候都精神分裂,我都不敢告诉我的父母。”
刘青吾拉住王奇的手,说:“师姐,谢谢你肯对我讲这些。我们遇到了一个人渣。”
王奇有点儿哽咽,她说:“青吾,你还这么小,你比我小快十岁,你怎么那么清醒?”
青吾心里难过,她再一次说:“师姐,我非常感谢你肯对我讲这些,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刘青吾回到宿舍,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她要自己永远记住自己现在的模样,人若自救天救之,她要为自己刮骨去毒。
她屏蔽了导师于增逢和孙平晓的私人电话、办公室电话,整整一个假期,她一个消息都没有再发给于增逢。
刘青吾丢开关于学业所有一切,她对自己说:“即便一无所成,你也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你就可以重新支撑起自己的灵魂。”
那个假期,刘青吾加入一个与学校任何人都没有交集的篮球小组,每个周末跑出去和陌生人打球,然后办了一张D健身卡,每天风雨无阻练至少两个小时,只要感觉不适,马上把书放下,绝不强迫自己。健身一个月后,刘青吾剪掉留了十年的长发,把头剃成贴着头皮的寸头。她不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只要是让她感觉不适的人,她在心底远远划开界限。三个月后,刘青吾焕然一新。
但当她在学校猝不及防碰到于增逢和孙平晓的时候,她心里难以抑制的愤怒。
于增逢尖起嗓门儿说:“呦,要断绝师生关系啊,啊?有你这样的学生吗,啊?”
孙平晓一唱一和:“就是啊,几个月了吧得有,怎么不见人啊?”
刘青吾说:“看书。”
于增逢嘲笑地说:“看什么书啊?”
对于增逢这种已经非常熟悉学术论文制作的人来说,他的脑力实际上已经枯竭,但他可以从年轻人的关注点上获取论文写作的点子,学生需要积累很长时间才能形成论文,但于增逢可以抢先制作出论文,并且可以借助他已经建立的关系网迅速发表。学生写作过程非常困难,发表就更困难,在吉列国期刊发表机制中,没有导师推荐,没有导师一作署名,在读博士生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像样的期刊上发表文章。
于增逢更坏的地方在于,他不仅要提前抢占学生思考和积累的成果,还要在学生慢慢上道的时候给予重击,让他再另起炉灶,这样就能保证学生总是徘徊在起点,始终不能有任何处于完成状态的成果,没有成果,他就可以义正词严地借着指导论文的名义打击学生。学生的研究好比刚刚破土的种子,在即将见到阳光的时候需要呵护,细水长流地滋育。于增逢不是这样,他名义上是在查看种子破土的成长状况,但实际上一见种子成长良好,就搬来巨石,浇以洪水,美名曰“考验”“激励”“严格要求”,在种子被置于黑暗中挣扎的时候,抢走种子的能量据为己有,任种子自生自灭。如果这是粒异常顽强的种子,她从石缝里破石而出,那反而是洪水灌溉有功,于增逢更堂而皇之地炫耀成自己的功劳。
文字的匮乏在于无论如何表达,都无法直观呈现一个人的歹毒,无法清晰地描述权力场涌动的暗流。于增逢的嘲笑里有贬低,有蔑视,有紧张,有惊讶,有戒备,有欲做贼的兴奋,有试探,有想斩草除根的恨意,有好奇,也有欣赏。
刘青吾没有回答。她要看看,这位教授和他的妻子孙平晓,会不会也有一点“尴尬”的样子,人只要还能感觉尴尬,就说明还有羞耻之心,人如果连羞耻之心都没有了,那这个人就没有底线。
于增逢见刘青吾不说话,他迅速切换到另一个自己擅长的话题,让自己保持在优越的安全高地上,这样就可以永远占据指责他人的位置。他毫不在意,这场“谈话”是在人来人往的学校大道上。
于增逢滔滔不绝地说:“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读什么文学,文学向来都是富裕人家提高修养的高级匹配,穷人家就去读商科、医生,那多赚钱,最烦你们这种犯文艺病的女博士,读文学,那得夜以继日地下苦功,辛辛苦苦拿个项目,几万块钱,不像理工科,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是几百万几千万,都是骗国家钱。”
刘青吾说:“理工科也很辛苦。”
于增逢恼羞成怒,他没想到,刘青吾还敢反驳他,他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懂什么!”
刘青吾回瞪回去,毫不示弱:“我的同学搞军工项目,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几天,通宵盯着实验,她也很辛苦。”
于增逢愣住了,这只老狐狸试探出刘青吾有了“靠山”,刘青吾说的是“他”还是“她”,于增逢都心生警惕。哪种“朋友”?是樊崇峻的那种“朋友”?是他女儿于蓝的那种“朋友”?是异性恋“朋友”?无论是哪一种,于增逢万万没想到,刘青吾竟然还深藏不露“社交能力”的情商,还有搞军工的朋友。在吉列国,搞军工的那可是最厉害的领域,必然是在最高学府。于增逢知道,这个学生有了“背景”,不能随随便便欺负了。他惊讶里带着嫉妒,是他自己嫉妒自己的女学生,还是他替他女儿于蓝嫉妒她的同龄人,刘青吾不想再细想,既然偶然碰到,那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防两口子的坏主意。
孙平晓见状,立马说:“行了行了,青吾,回学校了得给你老师问候一下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不像话啊。”
于增逢嘟哝着:“就是,要断绝师生关系啊,搞失踪咹!”
刘青吾跟于增逢、孙平晓说再见,马上转身,然后在心里大大地说了一声“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