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85、好得很-5

　　公交车上，徐梦蝶看见一只手，悄悄伸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衣兜里面。

　　徐梦蝶瞧见，那人的手机壳是紫色的。她在去医院透析的路上，她是一个没有力量的病人，原本不应该惹事，闭上眼睛，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才是最好的做法。

　　可是买一部手机要多少钱呢？要付出多少的时间、多少的尊严才能换回来？如果是她丢了手机，她一定会很懊恼、很自责，为什么不警惕一些？为什么不小心一些？为什么又在计划之外多出新的开销？不能沉默，沉默就是纵容，世界就是这样一点点变坏的。

　　徐梦蝶喊了出来：“大叔，你在干什么？”

　　脱口而出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徐梦蝶震惊自己居然如此礼貌，还要喊一个小偷“大叔”。但无论如何，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周边几个人的目光都顺了过去，被偷手机的人习惯性地摸向口袋，便发现自己的口袋已经空了。

　　“你偷了我的手机？”

　　被偷手机的人怒吼一声，看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人里面长相最鬼祟的一人，可那人根本不是偷他手机的人。徐梦蝶心里一颤，以貌取人的后果如此严重，偷盗者一脸正义凛然，仿佛下一秒就要去保卫边疆，而普通人缩成一团，用怔愣的眼神望向质询者——发生了什么？为何要污蔑我？

　　徐梦蝶说：“不是他，是你右手边的那个人。”

　　公交车司机也注意到了这里的骚乱，他立即报警，一场风波很快平息，手机回到了主人的手上，小偷被人带走，每个人都得到了该有的结局。除了那个一开始被误会的人，大家都很高兴。

　　只有徐梦蝶注意到那个人，他的脸皱成一团，也没有追着要一句道歉，没有人在意他，也许他是委屈的，徐梦蝶想。他不追究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因为他不希望跟别人起冲突，他的长相或许为他带来了许多误解，而他对此的解决办法只是隐入人群当中，只有风待他是公平的。

　　徐梦蝶想到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她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件事——她也当过一回小偷。

　　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徐梦蝶很馋巧克力，她吃过一次同学给的白巧克力之后，至此对那个牌子的白巧克力念念不忘。她做梦都想再吃一遍那个巧克力，可是她也知道，如果她跟庄晓美提出来要钱买巧克力，庄晓美是一定会生气的。

　　她甚至能想象到庄晓美会怎么说。

　　“买什么巧克力？吃饭还不够你吃吗？巧克力这么贵，而且也没有营养，吃了还容易蛀牙，还不如把钱都拿来多买些肉，让你吃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可是，徐梦蝶想吃巧克力，跟巧克力贵不贵、有没有营养、会不会导致蛀牙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巧克力好吃，想要吃而已。

　　很简单的心愿，她却心知肚明这不会被满足。

　　能怎么办呢？

　　徐梦蝶是没有零花钱的，她知道班上的同学都有，一般是一周给一次零花钱，同学们都可以自由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想要的东西比较贵，那同学可以攒下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零花钱，再把他们想要的东西带回家。

　　可徐梦蝶连这种悠长的期待都没有，她没有零花钱，年纪太小也不能去打工，庄晓美不允许她将钱花在“垃圾食品”上面，她有什么办法可以买到巧克力呢？

　　思来想去，坏心思在欲望的土壤中悄然滋生。

　　徐梦蝶走进了那家超市，那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那么先进，摄像头不会到处都是，收银全靠人工，超市门口站着两个保安，负责守护整个超市的秩序。

　　徐梦蝶努力保持镇定，她走到了心心念念的巧克力区，看着琳琅满目的巧克力，她的心扑通扑通的，仿佛心变成了嘴，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大快朵颐。她在纷繁复杂的牌子当中辨认出同学撕开的外盒，她蹲下来，拿起了那一盒白巧克力。

　　这排货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徐梦蝶快速瞄过左右，确定没有别人出现，正想以最快的速度将白巧克力塞进包里的时候，余光捕捉到一个人影，徐梦蝶立即停下了动作。

　　她翻到盒子背面，假装自己是在看上面的信息，她的余光一直留意着那人，那人在货架旁停留了几秒，便走过去了。徐梦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感到口干舌燥，冷汗从额头渗出。

　　要不算了吧？

　　偷东西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小偷是一个特别惹人生厌的名词，偷东西的人都会被警察抓走，是从记事起便存在的事实。

　　要不算了吧？

　　如果被徐裕鹏和庄晓美知道自己偷东西，他们一定会狠狠骂她的，她想承受那样的后果吗？如果被警察抓走，那是会陪伴自己一生的污点，她也许再也抬不起头在同学面前做人了，那样的结果太糟糕了。

　　要不算了吧？

　　可是巧克力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在她的唇齿间偷偷绽放，她舔了一下干燥的唇，想起了那妙不可言的滋味，都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不是说放弃也是一种不好的品德吗？既然都是不好的品德，为什么要厚此薄彼？放弃的人是懦夫，偷盗的人是小偷，难道懦夫比小偷更高贵吗？

　　徐梦蝶用一通歪理说服了自己，这件事必须进行下去。

　　于是她眼疾手快地将盒子塞进了自己的单肩包里，她揣了攒了很久的五块钱出门，而这盒巧克力要八块钱，她不打算为巧克力付费，但她也不敢这样直接出门，她走到了另一排货架上面，拿了一根一块钱的火腿肠。

　　好，镇定点，现在应该去付款了。

　　只要走出超市这扇门，她就成功了。

　　徐梦蝶给自己打气，不要紧的，没有几步路，能有多难走？她知道这间超市不会检查顾客的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所以她只要在表情上不露怯，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我只是买了一根火腿肠而已。”

　　“我的包里什么也没有。”

　　“我只需要付一块钱，然后我就可以离开了。”

　　“嗯，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徐梦蝶给自己打气，她终于走到了收银台边，前一个人买了很多东西，她看着收银员一件件地扫商品码，又一件件地将商品塞进购物袋里，徐梦蝶的心跳如擂鼓。

　　前一个人走了，徐梦蝶走上去，将火腿肠放在了桌子上面。

　　收银员扫了商品码：“一块钱。”

　　徐梦蝶给了一张一元纸钞。

　　收银员将钱放进长长方方的盒子里，将小票递给徐梦蝶，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徐梦蝶抬步要走的那一刻，一道声音响起：“等一下。”

　　徐梦蝶如遭雷击，她下意识的反应是——叫的不是我，我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保安迈步向前，拦住了徐梦蝶。

　　“怎么了？”徐梦蝶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你好，现在需要检查一下包。”

　　“为什么？”徐梦蝶抬起下巴，“他们的包都没有检查。”

　　中年女人没说原因：“需要临时检查。”

　　完了，徐梦蝶听见内心的声音，这回完了。她没法拒绝开包检查，那盒巧克力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中年女人问她：“这是什么？”

　　徐梦蝶急中生智：“这是我在xxx买的。”她说出了隔壁超市的名字。

　　“小票呢？”

　　“我没拿。”

　　“那怎么证明你是在xxx买的？”

　　“算了，送给你们吧。”

　　还能说什么？徐梦蝶丢下这句话后，便想匆匆逃跑，可保安魁梧的身躯并没有移动，徐梦蝶被困住了。

　　她感到害怕，这些人是要拆穿她的谎言吗？是要将她送到警察局吗？她怎么办？她以后要怎么办？她的人生是不是现在就毁掉了？

　　但中年女人只是抛下了一句：“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然后保安便让开了。

　　徐梦蝶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攥着那根火腿肠，等跑出超市两百米之外，她才敢停下来，她站在一棵叶子稀疏的树下，脸上铺着碎成四分五裂的光的尸体。

　　她的心跳得还是很快，快得让人想到了心脏病这个词，徐梦蝶感到一阵后怕，冷意从脊背窜出，可那天明明很热。白巧克力不重要了，味蕾的感受不重要了，火腿肠不重要了，剩下的四块钱也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忘记，徐梦蝶迫切地想要忘记这件事情。

　　她的恐惧现出原形，被撕扯成张牙舞爪的形状，徐梦蝶确信，她再也不会走进那家超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