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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太子 ...

  •   四月中旬,太子带着东宫众臣抵达东都洛阳。虽然御座仍然空着,珠帘后的人影仍然若隐若现,但御座边又设下了一把椅子,上面坐着年轻的太子,万里江山的继承人。第一次在常参殿上见到太子,诸葛亮只觉如释重负。就算太子时不时望向珠帘后,就算他偶尔会说“此事再议”然后待问过父母方能决断,他的出现总算是让这缺了天下之主的朝堂增添两分名正言顺。

      太子入洛阳后不过数日,便有东宫使臣到他府上选读太子所撰褒奖令。令文只有寥寥几句:“闻卿在彼,庶事存心;善政仁明,恪尽职守,业履清醇,恭肃忠亮。如此贤良,深慰我心,亦感三人同行,我师尤在,望卿不吝辅导。今赐卿《后汉书注》,以彰善政也。 ”他恭恭敬敬地收下令书和赏赐,心下却有一丝困惑。

      皇帝说过会让他见太子一面,想来也对太子提过他;如今东宫对他有所表示本也是自然。只是如此大张声势地褒奖赐物,又几句例行公文却溢美太过的令文,倒叫他有些尴尬。且不说早早将他划入东宫势力的微妙,便是无功受禄这一条也足够让他难处。太子将临而立,早已不是少年,处事却让人觉得,竟还有分少年气。

      待东宫使臣走后,他一时兴起,随手翻了翻太子主持注释的《后汉书》。他曾听说过东宫编注《后汉书》一事,也曾听说过上意甚喜,一出手便赏了东宫绢数万匹。倒是这注疏究竟品质如何,却很少听人谈论。他翻阅了几篇,便发觉这满页所注大多不过咬文嚼字,正名注音,极少析论史实,明释大义。这般注疏,说是平平无奇已算客气,若是苛刻些,便该说是琐碎偏狭,气量不足。待看到荀彧传中仍是附上了那则《献帝春秋》中胡乱杜撰的故事,他更觉心下不悦。裴松之注《三国志》尚知驳其无理,附言一句“何以玷累贤哲哉”,难不成后世之人反倒对着鄙俚之语信以为真?

      不过圣贤亦难兼能兼官;治史虽是国之大事,却也不应是帝王所为。

      他若有所思地合上书本,不知怎地,竟突然想起阿斗来。当年的阿斗即无心国事,也不好声色犬马;若说他真喜欢什么,大约便是水利了。阿斗还小的时候,每次他往都江堰视察,阿斗总拉着他的袖子,不容拒绝地要求同往。后来大了,阿斗难以随意出宫,也再没去过都江堰,但是对水利的兴趣却一直不减,还曾亲自主持为桑钦撰写的《水经》修补注释。后来当阿斗将完成的《水经注》作为礼物送于他时,他还记得自己对阿斗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言下之意无非就是帝王不该沉迷于这等末技之中。

      这么多年了,他依稀记得阿斗瑟缩而委屈的面容。

      他不知道当初那番话,是太过严苛,还是不够严苛。他对阿斗,似乎永远在这两极之间摇摆。

      于是后来在刘仁轨府上,与太子虽然近在咫尺,他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开口,无论是规劝,还是应和。

      五月初三那日,刘仁轨再次宴请一般亲朋好友,太子也在座。席间大多是熟人,只不过相较刘仁轨平日里的宴席多了些东宫的人。于是这宴席虽说是刘仁轨做东,其实却是为了让太子熟悉将来的辅臣。席间君臣和睦,言谈甚欢,直到突然有刘府家人匆匆入内,凑在刘仁轨身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刘仁轨听得,只微微摇了摇头。待众人问何事,刘仁轨便道,“明大夫被盗贼刺杀,陛下与天后大怒,勒令彻查。”

      席间众人含糊评论几句,也不想多说此事。明崇俨不算什么大夫,只不过是依仗巫术得帝后宠幸之人罢了,甚至有几分妖言惑众的嫌疑;如今他被刺身亡,倒不一定算是桩坏事。虽然这般想的人不会少,却只有太子一人长笑一声,肆意评道,“此人以妖言惑乱圣听,败坏朝政,如今身亡,岂不是幸事?”

      那一刻愕然的定不是他一人。诸葛亮蹙眉,一半担忧、一半不满地看着那将及而立,却仍是激越仿佛少年,丝毫不懂得隐瞒心思的东宫太子。他觉得如今必得有人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开口。

      最后是刘仁轨规劝太子道,“殿下,‘惑乱圣听,败坏朝政’却是言过其实了。这般言辞怎可肆意滥用?”

      “多谢刘老指教,”太子应道;他语气虽是恭敬,却没有赞同的意思。

      很多土崩瓦解都是从那么一次草率之举开始的;很多惊天霹雳其实在微末中有无数征兆。那一刻,诸葛亮突然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明崇俨死后的这三四个月里,诸葛亮一直被东宫困扰。倒不是说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反,这数月间朝堂上下都十分的平静。可是他总是在无意间听得些有关东宫的小事;事情虽琐碎,却又叫人觉得扎眼,难以忽视。

      初始是他与刘祎之闲谈时,说起著书论学,刘祎之便随口提及,他正按照皇后的意思为太子编撰《少阳正范》和《孝子传》两书,这才刚刚完工,将书籍送往东宫。对于新成的书作,刘祎之似乎很是满意,说到书名的时候还面带微笑。诸葛亮却觉心下一凛,问道,“《少阳正范》?《孝子传》?天后着人编此二书送太子,却是何意?可是太子这数月间行事有何不妥,以致天后不满?”

      刘祎之见他神色肃然,不禁莞尔,随即摇头道,“倒也无甚大事;怀英不必多想。当年多少王公大臣都收过天后的《臣规》,怀英入御史台时不也得了一册,难道竟说天后对这朝廷上下皆有不满?天后身为人母,对太子自当有所教诲。再说,太子这些日子监国虽说未有大错,所作所为却难以叫人称赞;天后提点他一番,却也是好的。”

      诸葛亮默然颔首,内里仍有疑虑,只是在刘祎之面前难以明言。刘祎之是皇后一手提拔入朝,更是所谓‘北门学士’的领头人。虽然刘祎之为人诚恳良善,有君子风度,绝非谄媚之徒,但有时却终究是形式比人大;以刘祎之的身份经历,他绝对不会怀疑皇后别有用心。更何况太子这几个月来所作所为确实让人不满。虽说政务仍是处理得妥妥当当,但太子屡屡游猎聚宴,近小人远君子,甚至偶尔常参时也显得精神不振;这些已是让朝中元老屡屡皱眉。若说皇后只是想作书提点太子勤政节俭,倒也是合理。于是诸葛亮只能努力让自己忘了这扎眼的小事,专心政务。东宫不缺才德兼备的辅臣,何须他枉自费心。

      韦承庆上书劝谏太子远佞幸,却被骂了回来一事,直让东宫都快乱了套,他也是一概不知。后来是李义琰在给他的书信中感叹了几句,这才让他知道了个大概。他将李义琰的书信仔细看了几遍,不免更觉不安。太子,这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果实;可如此不知收敛,闹得人尽皆知,甚至荒废正道,不听劝谏之言,却实在可恨。承乾太子的前车之鉴也没过去多少年!他花了整整一晚给李义琰写了一封回信,虽然其实回信并不算长。除了好言安慰李义琰,再劝其对太子多多进谏引导,他又还能多说些什么?

      他还未收到李义琰的回信,皇帝却突然又回到了常参大殿上,尽管他的面色仍透着几分憔悴。御座后的珠帘仍是挂着,珠帘的窈窕身影也在,太子却不见踪影。得见皇帝归来,诸葛亮竟不觉得安心;那种风雨欲来的不详预感反倒是愈发得沉重。

      朝中定有大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感觉,甚至也未察觉到征兆。延续了近两个时辰的常参也不过就议论些平常政务,除了各地水旱便是边疆战事;皇帝认真地聆听群臣奏事,一件事一件事认真答复裁决,偶尔他也会沉默,放纵帘后的妻子回应处理。

      直到常参即将结束,诸葛亮稍稍放下心来的时候,皇帝却突然说道,“这几日朕风闻太子沉醉声色,宠幸佞臣,不纳谏言,不务正业,心下即痛且怒。今着御史台并刑部彻查东宫。若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朕绝不放过造谣生事之徒;若此事属实,朕也不会轻饶这个不孝子。此事便交与御史中丞刘思立与刑部侍郎杨子仁承担;御史台与刑部自当鼎立相助,不可怠慢。”

      就仿佛冬日的惊雷,当真来得没有一点征兆;顿时满堂皆惊,大殿上一片骇然的沉静。

      第一个打破沉静的还是皇帝的声音。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微微蹙了眉头,沉声喝道,“刘思立,杨子仁,你二人不曾听见朕说话不成?”

      被点名的两人终于站到了大殿中间,致礼接旨。两人的姿势都显得有些勉强而僵硬——也实在是因为这件差事太过棘手,太过尴尬。

      虽然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真到了这一刻,诸葛亮胸中的震惊绝不会比大殿中任何一个人少。就算太子有举止偏驳之处,皇帝为何当着百官的面,让御史台和刑部彻查?就算只是为了秉公执法,为了警戒太子,但这般举动又怎能不叫百官胡乱猜测?便是因为太过震惊疑惑,常参过后诸葛亮便直接回到户部,埋头于账簿文书之中。虽然他也很想一问究竟,可如今他绝不能见刘思立或是杨子仁,更不能与李义琰传书。眼下之事,稍有不慎便要落人口实。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天夜里刘思立居然敲开了他的府门。

      听家人来报是刘思立,他忙起身,披了一件袍子,便衣冠不整地匆匆去迎。刘思立脸色苍白得好像死人,双目充血,一看见他便几步跨上前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刘思立仿佛是抓着稻草的溺水之人,只把他的手腕捏得隐隐作痛。

      他见刘思立如此,心便直往下沉;看来太子果然是让人抓住了把柄。尽管自己也是心急如焚,他仍是尽量宽慰刘思立道,“刘兄,便是太子真有宠幸佞臣这些举动,却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陛下最多恼怒一时半刻。刘兄莫要太过动气,为此伤身…”

      “佞臣,呸!佞臣娈童算个狗屁!”一向和蔼沉静的刘思立难得地口出污言,强压抑着惊惧愤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们搜查东宫,搜出来七百余具兵甲!到底是何人,竟有这般贼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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