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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乐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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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尽心地学阿姊要我会的东西,读书写字是一桩。先生没一个夸我聪明,却个个都说我用功。阿姊每日都来检查我的课业,她一来,我又喜又紧张,先前记熟的文章在她盯着我背诵时,我便频频卡壳。
阿姊从不像先生那样哀声叹气,她总是在我勉勉强强过关后,从随身带来的吃食盒子里拣一样塞进我的嘴里。阿姊喂我什么,我便爱吃什么。
我问阿姊喜欢吃哪一样,她居然也道:“阿圆喜欢,姊姊便也喜欢。”
我的心呀狂跳,我拣了与我嘴里相同的一块小糕点喂给阿姊,她果真含笑吃了。
阿姊很爱我。
阿姊事事都会想到我。我常年挨饿受冻,但凡天里有一丁点冷气,她都叫我点炉子,除了夏日,我屋子里的炭火钱也是一大笔支出。但她犹嫌不够,斥重金买来一条又厚实又好看的白貂毛大氅。阿姊说:“京城里再寻不出比它好的了,比红狐狸毛好一百倍。”
阿姊竟还记着她披给我的红狐狸毛被彤娘霸去了。我抱着大氅,贴在她的怀里,一点都不冷。
我时常觉得阿姊对我好得要把她自己忘记了。如果是这样,我不肯的。
我在长身体,吃得好,睡得好,过些日子身量便蹿一蹿,绣娘到家里来给我量尺寸。各色各样的缎子,我看重便做一套,阿姊总在一旁扮演捧角,“阿圆穿这一身一定好看。”
我每拣一块布缎,阿姊便夸我,我的脸有些红,绣娘的嘴要笑飞了。红的,黄的,搀金线绣的,南边卖上来的新花样,阿姊将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自己却总是一身素色。
起初我以为她在服孝,但并不是。我是二小姐,我刚来的时候,跟阿姊实打实服了三个月的孝期,斋食素服,到阿姊在府中宣布出孝。她还是总穿素色,暗沉的蓝,混沌的白,惨淡的青,不外乎这些。明明她穿鲜艳的颜色最好看。
我裁衣服的时候,想阿姊也选几身,但她都不肯。我疑心阿姊或许如今真是喜欢这样子装扮自己。但到快入夏的时候,府里晒衣裳。我看到阿姊房里拿出来的那些从前的衣裳也都是绮丽的,各处点着绣娘的精巧之思。
阿姊在院子里看丫鬟晒衣裳的时候,也微微地怔住了,似是陷入了从前的记忆。我开口劝阿姊听听她自己的心意,阿姊却冷声道:“不。”
我跟着她进内室,看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发呆,桌上摆着金玉簪钗,这些东西她也几乎不戴了。盯了半晌,阿姊回过神看我:“阿圆,姊姊没有对你生气。”阿姊笑,我看不出强颜欢笑的痕迹,她还摸我的脸颊。
但阿姊却叫人将她从前的衣物都烧了,她说是不喜欢了。但那天她陪我睡,夜里我听见她埋在被子里的哽咽,我本一直闭眼聆听她的动息,便立即起身用我小小的怀抱拥住她,“姊姊。”
阿姊自那之后打扮得更素了,衣裳的款式也越发简单,大方,留白。小春偷偷说大小姐扮得像个男人,我听到立即打了她一个巴掌,冷声对她道:“你再说我姊姊一个字,便回到你来时的地方去。”小春吓得白了脸。
*
府里不止有阿姊,还有阿姊的母亲——是我们的母亲。
她终日只呆在自己的院落里,阿姊说父亲走后,她就再不见人了。起初阿姊日日都去,但只只能被她带着哭腔的暴喝声赶走。后来阿姊隔日再去,依旧见不到一面。但阿姊还是隔日便去,在院门口给她请安,往往要等许多日,才能见她一次。
我在府中过了近一年才见到母亲第一面。她端坐在一把方正的靠背椅上,看着很脆弱,要人精心呵护。我推门而入的霎那便被她黯淡的目光慑住,但紧接着她的眼眸里多出一点喜色。她朝我招手,“你来。”
我看阿姊一眼,阿姊点头,我才敢走到她身边。
母亲从我的额头开始抚摸,她的手指划过我的眉毛,顺着眼眶骨到眉心,沿着鼻梁一路向下,她触碰到我嘴唇的时候,我不禁颤了一下。
母亲清醒过来,她再看我,便冷漠得多。
“母亲。”阿姊过来牵我,带我离开这里。
阿姊又跟母亲说了些话,才出来。回到阿姊房里,我贴到她的怀中,“母亲不喜欢我。”
阿姊说:“母亲只是伤心。”
为父亲?还是为什么呢?阿姊走出来这样快,她还兀自悲天怆地。所以阿姊才好辛苦。她要管家,管家里的天地铺子,一点空还要扑在我身上。阿姊是我的阿姊,母亲不是我的。
*
我见到母亲后过了两三天,府里便来了新人。
阿姊牵她到我面前,“这是咱们的妹妹。”那是一个比我略小一点的姑娘,即使一只手交由阿姊袖里牵着,依然锁不住她跳脱的性子,走一步,便要问,这是谁,这个是什么。
她一抬手,顺着指过来,到我,“姊姊,她是谁?”
阿姊摁下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我:“这也是姊姊,乖,我和你说了。”
“哦。”她看我的眼神实在算不上高兴。
阿姊又对我说她:“这是乐乐,持乐。”
乐乐。我默念她的名字,昨日午后阿姊便出门去接她,今日接近正午才回,但阿姊说话始终站在她一处,她们两个携手并肩,我像是最多余的那个。
吃饭的时候这种感觉尤盛,阿姊坐得靠她近,比平时丰富不少的菜色铺满了整张桌子,阿姊显得很兴奋,替她布菜倒茶,在乐乐吃得不亦说乎的空当才对我说,“乐乐以后就同我们一块了。”
而乐乐,一边伸着筷子,一边对我扮得意的鬼脸。这是什么意思,我如临大敌。而越听阿姊的话,我的心便越凉。阿姊说,乐乐是彭大人到北边做巡官时候留下的骨血,一直养在近京的小寺里,偶然阿姊的丫鬟看到她身上竟有彭老爷的信物,一追问才知当年。
我听了,连吃几口白饭。但我不问,她的母亲呢,难道一早便死了吗。
阿姊一口一个“乐乐”,我听得出来,她叫妹妹的名字时是发自内心的高兴。饭后,阿姊带她进了内室捯饬一番。阿姊自己不恋衣香鬓影,却为乐乐将她房里锁了许久的匣子拿出来,一样一样挑拣,将那些首饰在她的头上试了又试。
乐乐自然是心满意足,抱着她,一口一个“姊姊真好,姊姊不能丢下我,姊姊要永远对我这样好”。阿姊也没有忘记一旁的我,她不偏不倚,也给我选了许多。但当她低头在匣子中找出另一朵相称的珠花时,乐乐对我白眼。
阿姊拈出来,抬头要给我戴上,从我呆滞的表情中猜中一二,她转脸,从镜中与乐乐对视,教她:“不许胡闹。”
乐乐捏着嗓子道:“姊姊!”
阿姊虽还板着脸,但我已从她飞上去的眼梢看见了一丝笑意。果然乐乐又连着撒娇喊了几声姊姊后,她便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幸福,亲热地搂住她,也搂住我。
“这个也是你姊姊。”
乐乐的脸色毫不掩饰地沉了下去。
打扮好,阿姊便带她去见母亲。阿姊的丫鬟守在屋子门口,我不知道她们三人在里面说了什么。一整个下午,我寻了许多借口在母亲的屋外走来走去,始终不见她们。
当晚,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小春来给我报信:“大小姐和三小姐一直在夫人的屋子里,厨房那边送饭去了。”
阿姊也叫厨房将晚饭送到我屋里,似乎比中午还要再丰盛些,我是沾了三小姐的光么。
三小姐。我剜了一眼小春,她忙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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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嫉妒乐乐,从她来的第一天。
她早知道我,并且不喜欢我。
我对别人的冷脸并不在意,可她总是霸占着我的阿姊。阿姊本就见缝插针的时间,又要分给她一些。被分走的,往往本来是要陪我的,是我的呀。
乐乐顽皮,但是写字读书比我聪明得多,她说她在寺里跟和尚识字念经,在先生面前讲书头头是道,先生一走,她就在阿姊面前装傻。我起初不明白,但等阿姊把着她的手一遍一遍教的时候,我立即悟到她的用心。我看见了她靠在阿姊怀里时对我露出的傲然的笑。
我弹琵琶的时候,乐乐也要跟着,她从来没有拂过弦,一下手无轻重,一声惊音,她的手指便往外渗血。阿姊急急忙忙地跑来,心疼地皱着眉,止了血,还一个劲地给她吹。
乐乐说她也要学弹琵琶,但是阿姊不肯,叫她要么下棋,要么画画。乐乐说要下棋。
隔天阿姊给我买了一只新琵琶,更名贵,音更动听,只是弦太紧,我抹拨的时候,也弄伤了手指,阿姊也心疼我,一番嘘寒问暖。闲着的那几天,我便也去和乐乐一道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