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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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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繁盛,如织入流,青楼画阁,宝马雕车。漫漫城中街头,摊贩林立,货郎穿行。当门吆喝声、沿街贩卖声、走街串巷乱步声、儿童嬉闹声、妇女簪花声、熟识相逢寒暄声,声声入耳。
长街正中,坐落着一处轻艳绮媚的楼宇,楼宇名为“悲台”,名字听着虽怪,却是所货真价实的秦楼楚馆。有人道此名莫大精深,二字杀尽世间浓情蜜意;有人道欲扬先抑,明贬实褒,是生意场上高深的噱头;还有人道老鸨叫浆糊糊住了脑子,竟起如此晦气的名字,岂不是诚心要将生意做死?诸如此类,众说纷纭。
此楼气势恢宏,明三层,外四檐,面阔七间,进深五间。精雕细琢,盘花绕凤,正门之上悬着一块漆匾,上题“悲台”二字,遒劲苍冽,金玉其外。楼内绣帘帷幔,撩拨人心,歌姬声喉曼妙,婉约吟哦;舞姬身姿绰约,眉目留情。时有穿堂风掠起幔纱,楼外人才能得幸窥见其中鼎盛乾坤,却又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此一来,向往之心便油然而生。故而纵使名讳不喜人,悲台的客人却依旧只增不减,夜夜笙歌。渐而一家独大,成为中都之内首屈一指的好去处。
阁楼之上,某一雅室内香雾袅袅,有女子凭窗独酌,睥睨着街巷之中的人来人往。轩窗之外车马骈阗,楼上的雅室却鸦默雀静,一面高墙足以将人气尽数隔断。手里的杯盏空了,女子垂眸移回目光,馆阁之内,只闻得见沉沉的倾酒之声。
举起杯盏,清酒缓缓映出她的面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女子的手凝滞在空中,持着杯盏,却只是定定地看着而久未下口,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是个垂髫的女童,她立于阳光之下,笑得虔诚而无忧,耳畔簪着一朵纯洁的白丁香。忽而蝴蝶蹁跹而过,她笑盈盈地招了手——究竟是看到了谁,眼里会如此熠熠生辉?
江令桥淡淡蹙着眉,信手将酒洒在了地上,重新满了一杯。而后缓缓看向窗外那方人间,脸上瞧不出是什么表情,淡淡的,冷冷的,而又似乎有所追寻。只是天宽地广,幼时便丢了的东西,一别多年,再想找,只靠回头是找不到的。
这方唱罢那方登场,人还未露面,长箫击掌的声音便已先行一步,登楼入阁。
“我的好妹妹,怎么又独自借酒消愁,殊不知,举杯浇愁愁更愁吗——”
话音之间,一身量纤拔的男子挑起帷幔,浅笑而来。
此人眉目如黛,面如冠玉,身着一袭石青色外袍,内里着一身荼白长衫,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两相交融之下,更显锋芒敛聚,刚柔并济。他手里携着一支青玉南箫,脸上噙着温和的笑。
“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何不叫上哥哥一起?”李善叶缓缓踱步至桌案,径直坐在了她面前,“再不济,哥哥替你叫几个男倌来?”
此二人系亲兄妹,兄长随母姓李,名善叶;其妹随父姓江,名令桥。父亲爱儿子,却更钟爱这个女儿,弄瓦之喜当日便给她题了小字——“望秋”。取“楼观相望秋色里,江山争丽海光中”上阙二字,纵使秋景萧瑟,也登时层林尽染,万山红遍。
“兄长又在打趣我了。”江令桥一笑置之,显然早已习惯了他偶尔玩味的言语。
相比于江令桥生人勿近的性子,其兄长倒是要开朗不少,平日里也肆意自在许多。因其天分过人,修道启蒙和功法精进也远胜于常人,故而十岁入忘川谷,十四岁便荣登左护法的宝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令桥虽为右护法,虽然也是十四岁承位,但因年纪小李善叶两岁,生生厮杀了六年才方能与之平起平坐。
“何来打趣之说?”李善叶接过江令桥递过来的酒,却并不急着饮下,反倒饶有兴味道,“我们阿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定是诸多君子好逑,挑花了眼,故而在此神伤。只是妹妹需得快些,哥哥我可想见妹婿了。”说罢,这才噙着笑缓缓倾酒入喉。
纵然被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江令桥也并不受用,只望着窗外淡淡饮了口酒:“悲台是红粉青楼,兄长走得这样勤,怎么也没给我带个嫂嫂回来?”
“想见嫂嫂可以,拿妹婿来换。”
江令桥轻轻转过头来:“听这话,是已然金屋藏娇了?”
李善叶没有回答,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江令桥也没有什么兴趣继续追问。他问就答话,他不问,安安静静也更自在,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客客气气过来的。
“月余未见,谷主是又给你指派什么任务了吗?”
江令桥答他:“是,不过没什么特别的,刺杀一个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而已。”
李善叶放下了手里的玉箫,给两人面前的杯盏各添了杯酒:“既然这样,怎么一连多天也不回谷中去?这么久未见,哥哥很想你。”
江令桥默默饮着酒,没有立时答他的话。
因为一场飞来横祸,二人被忘川谷的红衣主人收留,自此走上了修习魔道的漫漫长路。忘川谷幽暗、嗜血,一口荆棘杂芜的枯井,如何能让渴水的人如沐春风?幸而兄长一直深得谷主的青眼,修为又远在旁人之上,早早列为护法,江令桥承其庇佑,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加之她自身颇具天赋,又肯日夜勤勉修炼,谷里的侍下几乎没有能与其匹敌,这才有了后来的平步青云,荣登护法,开始真正执掌风云。
但成为了护法,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忘川谷里虎视眈眈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弱肉强食的法则向来存在于各时各处,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杀了强者,那么便可理所应当坐拥其权势、地位、手下。她厌恶谷里冰冷的气息,厌恶整夜整夜绷着一根弦浅浅睡去,厌恶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刀光剑影——八岁入谷,十年了,一晃都过去十年了。
“幽冥异路帖以一月之期为限,杀一个人绰绰有余。”江令桥的眼神缓缓望向窗外,神色一如既往地清寒,“忘川谷的景色看遍了,哪里是骸骨,哪里是冷血,已经比我自己的名字还要熟悉。既来了人间烟火地,何处是山,何处是水,怎么能不好好看看呢?”
说罢,她偏过头来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笑让李善叶的心有些作痛,便佯装糊涂,也回了个笑过去,然而,三分苦意都藏在酒里,品得悲从中来。
他知道妹妹不喜忘川谷深不见底的日子,那里不见天日,不生鱼禽,不像人间,更像是与世隔绝的地狱,各路牛鬼蛇神、杀人不眨眼的疯子齐聚于此。他不是没想过带着妹妹从此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也曾真真切切地付诸行动过,只是,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心无力。这一方腥土永永远远地困住了他们,走不了,也不能走,这里是养育他们的温床,也终将成为困葬他们的坟墓。
他忧忧地看了江令桥一眼,她目光疏离,不知是何时失了最后一丝温度,成为了一名冷血无情的杀手,成了人人眼红、至高无上的右护法。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想让她如从前那般自在无忧。曾几何时,他们相依为命,踽踽同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至亲开始变得生分而客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欲望的另一头,他弄丢了天真烂漫的妹妹。
“只要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李善叶淡淡笑道,“只是别忘了,时而回来探望探望哥哥。”
江令桥没有说话,呷着口酒,轻轻点了点头。
或许是气氛沉闷了,李善叶的语气又欢快起来,搁下酒杯,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给她,道:“近日闲来无事,置办了一家绣坊,你若是愿意,便去瞧瞧吧。”
江令桥接过来一看,是一面精巧的玉牌,上头镂着繁复的纹样,像是山水田园之相。她的眼神顿了顿,低头地将它系于腰间。
玉佩细腻温润,与其旁那只悬着的香囊在一起,竟相辅相成,别有一番意趣。
“砰砰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客官,新丰酒可还需三两?”
应是悲台老鸨来了,李善叶声音明显抬高了些:“新丰美酒斗十千,嫌少不嫌多,进来吧!”
话音刚落,推门声起,一个珠围翠绕、傅粉施朱的年轻女子端着一个素雅的酒壶款款进了来。她身着华服锦衣,绮丽照人,不像老鸨,反像花魁,袅袅婷婷地绕过画屏,带进一阵香风。
“见过左护法、右护法大人。”冯落寒福了福身,颔首低眉道。
“无需多礼。”江令桥唤她起身,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榉木托盘,“你来可是有事要禀?”
“正是。”那老鸨缓缓道,“新晋吏部尚书初至中都便宴请百官,近来几日又时常四处拜谒。今日倒是消停,一直在府中歇息,并无什么动作。”
“呵!”江令桥冷笑一声,道,“此人本是个地方官,蒙与国师同乡之荣得了几句好话,这才得以右迁,官拜尚书。这样一个天大的好处落在了他头上,怕是喜得祖茔都要冒青烟了。想他原本是个无名小卒,庙堂无根基,又见识短陋,首先能想到的,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此人官衔不高,却是个为恶一方的地头蛇,坏事做尽罄竹难书。如此,护法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他这点功德,可洗不干净我手上的人命。”江令桥莞尔一笑,重新坐了回去,“哪日一命呜呼见了阎王,能收留我做恶鬼都是烧高香。况且忘川谷取人性命,向来只问金银,不论善恶功过,谷主既接了这门生意要他死,便不能让他多活一个时辰。”
老鸨盈盈一笑,表示赞同,又转身对李善叶道:“禀左护法,谷主有诏,命您今夜回谷,有要事相商。”
“好。”李善叶淡淡蹙了蹙眉,道,“我知道了。”
老鸨欠了欠身:“消息带到,属下先告辞了。”说罢,缓缓退步离开了雅室。
李善叶看向江令桥:“阿秋今夜可是要动手了?”
江令桥点点头,提起身旁长剑便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今晚是最后期限,他不死也得死。”话罢,身影化作光晕散去。
空空的楼阁之内,只静悄悄地剩了一个人。李善叶沉郁着,方才愉悦的脸色一扫而空。只见他轻吐了口气,携起酒杯,缓缓望向亭台楼阁之外,衣冠杂沓的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