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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雷霆雨露 ...

  •   望舒捕捉到了宋玉这声虚弱的呼唤,他看向发声的人,掌心沁满了汗。

      四座议论纷纷,宋玉累得汗流浃背,近乎虚脱。他的眼神本来茫然而涣散,见到熊横,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猛然聚了神。

      他讶异地“哦”了一声,随即直直地跪了下去,手杖滚落到一旁。

      “我们解脱了。”唐勒对景瑳耳语道。

      景瑳点头:“是……你、你说的是。”

      秋风鼓动宋玉单薄的衣衫,他垂着头,姿势古怪地伏在地上,像只忧愁的狐狸。

      上官大夫的眼神在他身上刮过一轮后,神色如常地招招手,让孙子坐到自己身侧,展臂护住小孩。

      “抬起脸来。”熊横命令道:“哑巴了吗?”

      “大王。”宋玉浑身颤了一遭,慢慢仰起脸。

      “看着寡人。”熊横走下台阶,继续发号施令。

      宋玉向上转动他那双温顺的,含水的眼睛,直到与熊横四目相对。

      熊横唉了一声,只觉得先前所有对宋玉的咒骂都太重了。于是笑着虚扶宋玉一把:“起来吧!你这小子,还知道回来找寡人,鬼混到哪里去了?”

      宋玉轻轻摇头,汗珠从额角滚落。他蹙眉苦笑:“大王恕罪。臣卧病数月,腿上没有力气,实在站不起来。臣跪着为大王赋诗就是了。”

      “什么时候病的?就不能打声招呼?”熊横撇嘴埋怨道。他乜了一眼上官大夫,挥手让宫人扶宋玉在自己身旁落座。

      宋玉伸手抓住宫人的手臂,秋风吹翻袖口,衣衫下有深深浅浅的鞭印。他手背上两个可怖的铜钱状疤痕,显示着这双手被凿穿的过往。

      熊横沉着脸,回到座位上去。

      “臣病得魂梦颠倒,几日前才清醒过来,因而没能禀告大王。”宋玉说得极其谄媚,字字往熊横心窝里捣:“臣刚能拄杖行走,便去拜谒寿陵君,请他代为引见,想着向大王请罪。”

      见熊横不语,宋玉向前倾了倾身子,撑着地面,整个人摇摇欲坠:“臣病中精神恍惚,几次以为大王传召,谁知醒来后发现,不过是场好梦罢了。 ”

      “你想见寡人,还需要寿陵君引见?”熊横往嘴里填了瓣橘子,怀疑道:“不是允许你随意出入宫禁么?”

      宋玉双睫微垂,落下两行泪:“无奈帝阍不纳,君之门九重啊。”

      “帝阍是谁?你说清楚,寡人为你做主。”熊横直直地看着宋玉那张姣好的脸,手不自觉地探出去,用拇指帮宋玉揩掉眼泪,还不忘勾了勾后者清瘦的下颌。

      鄂君自顾自吃喝,不忘点评:“这小臣长得倒惹人疼。哪天得让他去我府上写点什么。”

      “老色鬼,你说话当心。”鄂君夫人扭着鄂君的耳垂转了一圈:“你主意打到谁身上不好?”

      阿洛听着这些,莫名地同情宋玉。这人能坚持活到现在,实属不易。要是她,怕是早就找根绳子吊死算完。

      宋玉再次拜倒:“是臣无德,才……咳咳……招人嫌恶。”他的身体随着咳嗽颤动,宽松衣袍下的腰,格外纤细修长。

      “寿陵君,你总该敢说了吧?”熊横提裳下阶,诘问景瑳:“把结巴收一收,给寡人讲明白。”

      景瑳长揖道:“臣……请大王恕、恕臣不孝之罪。”

      “快说!”

      “三月前……是上、上官大夫,以重金……金,贿赂先父,将人……关进司败狱、打了一顿。臣……臣不、不、不忍同僚枉死,便去求先父……饶了宋玉一命。”景瑳弓腰弓得几乎要将屁股撅起来:“臣,臣已经将贿赂还给上官大夫了……国君,臣,臣有罪……”

      熊横的恫吓并没能治好他的结巴。

      “哦……原来如此。靳尚,你打寡人的爱臣做什么?”熊横又回到座位,扬声质问上官大夫。

      上官大夫并不对眼前的事情惊讶,他安抚好孙子,下了台阶,自如地跪拜,说:“臣只是看不惯佞臣当道,请国君降罪。”

      “胡说!你明明打算行反间计,拥立二公子,不想被宋玉听去,想杀人灭口而已!”望舒按照安排,直接跳起来,大骂道:“若不是国君病的那会儿,宋玉已经告知我此事,诸位亲贵都要被你这忠臣蒙在鼓里了!”

      “他和你不是早不来往了吗?告诉你干什么?”上官大夫端着他特有的阴恻恻的调子说。

      望舒上前,向熊横作揖:“宋玉与臣绝交已久不假,但绝的是私交,至于一同侍奉国君之交,却从未断绝。眼见国君有难,臣岂能坐视不理?因而那日入宫,意在为王捐躯。”

      “宋玉请臣稍安勿躁,他先行去劝说老贼,盼其醒悟,谁知便一去不返。”望舒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国君,臣父蒙冤多年,皆因老贼谗言而起,望国君——明察!”

      上官大夫直起身子,转向望舒,面容平静:“乐尹大夫,你污蔑我拥立储君,先前立太子的时候怎么不说?如今在这儿跳给谁看——是被鬼附身了吗?”

      “先前?你声势浩大,私产比国库都丰盈,害了我父亲,侵吞了望氏的封地还不够,几次三番想赶尽杀绝,连我的仆人上街采买,都要被你威胁……我怎么敢说话!”

      对,就是这样。让最不会骗人的,喊出其他人不敢说的话。宋玉继续保持着匍匐的姿势,冷冷地听上官大夫一步步掉进他们设下的陷阱里。

      “惊扰太子夫人的不辜鬼,是你父亲吗?又或是你和卜尹大夫串通,出言诅咒世子?看你平日不声不响,也会咬人了。”上官大夫唇舌锋利,直指巫鬼之事。

      望舒被他激得青筋暴起,双唇紧抿,上前就想挥拳,却被两个侍卫死死架住。

      “够了!”熊横一声令下,再没人敢嚷嚷。

      “卜尹大夫,你占卜出来的那个不辜鬼,是谁?”鄂君替沉吟的熊横发问道。

      须发皆白的卜尹大夫拄杖起身,下拜道:“臣不敢明言。”

      “当年,你让家臣强征邾地关金的时候,可有什么不敢?”上官大夫抖出一件卜尹大夫早年的丑闻。

      “你……血口喷人!国君,那不辜鬼,是个秦国人模样。”卜尹大夫怕上官大夫再说,连忙撇清关系。

      熊横想起自己当质子的时候,曾杀了一个秦国公族,因害怕被治罪,连夜逃回楚国。这一直以来是他的心病。

      “住嘴!”熊横狠狠瞪了一眼卜尹大夫:“做好你的差事,少贪几两金!”

      “他们所说,可是真的?”熊横急于转移话题,回身看向宋玉。

      宋玉强撑着直身,胸口因咳嗽而不断起伏:“臣怎敢欺瞒国君?”

      熊横哼了一声,换上轻佻的语气:“你病了这一遭,倒是更讨人喜欢了。”

      “能得大王爱幸……咳咳……臣荣幸之……”话音未落,宋玉便一头栽倒在软垫上。

      “别动。”景瑳飞快地靠近望舒,借着袍子的遮掩,狠狠踩他的脚背:“再动,我杀了你。”

      熊横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们的窃窃私语,急忙回到宋玉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扶他靠在自己怀里,亲自给他喂了点水。

      宋玉缓了一会儿,才茫然地睁开双眼,眼神刚刚聚拢,便焦急地寻找着熊横。

      “大王。”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头顶的熊横身上,泪再次滚落:“臣以为再也见不到大王了。”

      太子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多亏嬴佶拉着他,他才不至于和熊横再次掀桌。

      熊横自诩是会为美人不幸落泪的明君。他安抚宋玉道:“寡人在这里。”

      “寿陵君,现下宋玉可是住在你那里?安排人送他回去,好生将养着……下次来再瘦成这个样子,寡人饶不了你。”

      景瑳领命:“臣定当尽心竭力。”

      望舒看着宋玉被人搀扶起来,一步步下了云阳台。后者蹒跚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台下的马车内。他发现自己眼睛里有泪,连忙擦了,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等待熊横发落。

      一屁股坐进车内,宋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会不会演得太过,惹那老东西疑心?

      “宋先生,你好些了吗?”阿度一向忠心耿耿,惟望舒马首是瞻。公子和宋玉闹别扭的时候,他怎么看宋玉怎么不顺眼,如今二人和好,他就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并不知道今日公子赴宴的目的,只是出于他的善良,真诚地关心一句。

      “阿度,我腿疼得难受,想回去歇歇,麻烦你快些。”宋玉立刻恢复了半死不活的样子。说实在的,骗眼前这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他多少于心不忍。

      “放心,我驾车又快又稳。”阿度向他保证。

      “那真是多谢你了。”

      车轮转动,宋玉手里抓着今晨从仓库偷来的马钱子,掀起车帷,看郢都的秋光。

      这样好的秋光,这样好的秋光。可他莫名地悲从中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雷霆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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