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我的祖母已经很老了。
她眯着眼,皮肉像是已经松散了的渔网,团团摊开堆积在躺椅里。
太阳的光芒从树叶的缝隙中照射下来,我打来井水泼向地面,蒸腾的水汽压住了尘土。
祖母的确是老了。
像一具干尸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棺材,就连阳光也晒不化她身上腐烂多年的灰尘的味道。
和其他所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在时间面前变得僵直而又皱巴,再无一丝年轻时代的风韵。
我打着哈欠,不经意撇到那只树梢上乱飞的麻雀。
它飞快地掠过了我的红发,游荡在乡下的林间。
那个时候祖母刚刚丧子,周身围绕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应该是对挑到心仪的孩子不抱有期待,她两眼微垂地注视着地面,纤长浓密的睫毛使其哭红的眼圈更加引人注目。
她分明已不再年轻,却仍让人觉得有似孩童般的天真。
也许是她过分随心的举动所导致的吧。
我静静地走向窗边,挂在屋檐上的风铃轻轻作响。
那道温柔秀气的背影慢慢走近,我看着她默不作声地穿过小道,抿着嘴茫然地鼓起面颊,将路边的石子踢进草丛。
——心脏和风铃一起在风中作响。
现在,在一棵有着茂密叶子的树下,祖母招手唤我过去。
我搬来一条椅子,面对着她坐下,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午后里听她讲述了自己的半生。
“我这一辈子,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尽是做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事情。
所以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独独西索,我至今无法忘怀。
我爱他,对他思念没有一刻不在灼烧着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身体紧贴着我,可我却无法拥抱他。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难以想象,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爱他的基础上,除了西索之外我再想不出有哪一个男人能让我如此魂牵梦萦。
我第一次见到西索是在一场舞会上。
小提琴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我向来讨厌这些故作优雅的东西,它们高雅、傲慢,让一个□□头子的女儿格格不入。
可那一刻,我却完全彻底忽略了这些嘈杂的音乐。
我只能看到他。
西索松松地倚着墙,半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夹在两指间的高脚杯。
他高傲的姿态,优雅的仪容在周围那些贪婪狡诈、庸俗不堪的政客面前显得更加非凡。
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又像是透过这一层弯曲的玻璃将其余人的丑态全瞧进了眼底——高高在上地嗤笑着众人的虚与委蛇。
酒红色西装也同他很是相配,像一团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一下子就把我的整颗心都给点着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他虽然是贫民出生,但天性果敢,刚好又抓住了机会,靠着毒品起家。
他要求我也拥有他这样的品格,为了自己的生意可以娶一个光鲜的,摆着看看的花瓶。
但我是一个女儿,所以我必须要成为那个值得摆出来的花瓶,背着家族攀附高枝。
可现在,那团突如其来的火焰把我整个烧着了,热气从我的脾肺里盘旋而上,停留在脸颊,使我的脑子都晕晕乎乎的地只能看见这一个人。
我开始猜测着西索的性格,把他想象成一位绅士,比如会风度翩翩地走到我的面前,随手一翻变出一朵玫瑰来讨我的欢心。
可这不是魔术师才会做的吗。
我没忍住为自己这摸不着头脑的想象笑了一下。
时间的流动在我的眼中无限变慢。
我一直待在那儿傻傻地望着西索,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人看我,就会发现我此刻的目光是多么地专注,多么地含情脉脉。
未来的几十年里,每一天我都在热情不减的回味着这短短的几分钟,即便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也依旧可以清晰地重复出来所有细节。
因为西索从来没有变过。
就算到了以后,他也还是如今这般模样。
我的视线并不隐晦,西索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偷看自己,挑眉朝我的方向望来。
现在与他对视还是太令人难为情了,我别扭地移开眼,却又藏不住少女心事,忍不住要悄悄瞄他。
在视线相撞的瞬间,我仿佛跌进了他眼眸中的一片金色的湖泊里。
我立马注意到西索有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睛。
如同曙光初升的片刻,在离水前喷出了千万点金滴,为湖面染上颜色。
他终于也注意到了我,仿佛是被这副躲躲闪闪的模样逗笑了,微微勾起嘴角冲看向他的我举杯。
真美好啊,这种犹如童话般的初遇。
可他很快便偏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们的眼神只接触了一两秒,是我没办法,我也不愿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仿佛要突破胸膛,驱使着我走上前放慢了脚步。
他终于对我说出了第一句话。
“晚上好,阿斯特利小姐。”
在西索身上有一股隐秘的危险气息,类似于父亲的上位者的尊崇,却又更加果断,仿佛主导着他人的生死。
可这道裂缝对我产生的吸引力有限,甚至于我在若有若无地忽视他的危险。
所以我并不清楚自己在人群中为什么会第一眼注意到西索,毕竟用宿命来形容我们两个未免太过浪漫了些,也过于温柔了。
但我的本意并非是要指责西索的无情,毕竟我爱他。
这是我愿意做出全部自甘下贱行为的前提,因为这是爱。
我家里人希望我能为家族做些贡献,可是他们看错了我。
一个女人,当一个女人明白了爱情的美妙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单单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了。
总之不管怎样,那个时候的我被完全吸引住了。
一见钟情,这是当时我所不敢想的词语。
但我还是对这个名叫西索·莫罗的男人一见钟情了。
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除了他,我谁也不需要,谁也不会爱。
值得庆幸的是,靠着我的那一张脸,我们在一起了。
这也是唯一我会感激我父母的事情。
就这样,我沉浸在心上人的甜言蜜语之中,品味着前面十八年来短暂人生中第一次得到的幸福。
别一脸匪夷所思地摇头,你不过是没经受过,所以才什么都不懂。
假设你见到一个人……你刚不过见了他一面,却感觉自己整年整年地爱着这么一个人……可实际上你才同他见了一面……
我解释不清楚,我只知道从我爱上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成了我的主人,而我仅是一个奴隶。
他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情,他命令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
只要还能亲吻上他的手背,我便什么也不想,只是这样就足够了,我已经满足。
可我不配拥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怕是他们赠送的温迪也会在母亲痛斥我在遛狗时不够淑女之后,成为餐桌上的肉排。
这卑微的一点祈求根本激不起任何人的同情,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西索离开了。
他就如同天边的浮云,谁能想象一片浮云会为了哪样东西而停留呢,所以两个月后,西索离开了我。”
祖母说到这,微微停顿了,仿佛正有什么东西要流出眼眶,嘴角不住的抽动。
不过她及时低下了头。
“那是一个清晨,我也是头一回在这么早的时间里偷偷跑去见他,兴奋到连手都在颤抖。
那几天里下了好几场雨,我还记得那个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两边有槭树的林荫道,以及落叶下的草木香。
我甚至想好了,我会扑过去抱住西索,然后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边,告诉他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作为我的爱人,西索也许会感到惊讶,但他总会同意的。
说不定他会握住我的手,露出那种在他脸上常见的,令人琢磨不透但又优雅自持的微笑。
他的手并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上流人士,有几个关节的皮肤略微粗糙,却足够让我产生安定、温馨的错觉。
毕竟他答应了我交往的请求,甘心成为我的情人。
西索是爱我的,我这么坚信着。
我曾经受过这双手的温暖的拥抱啊,我曾亲吻过他的双唇。
可现在,这个曾经与我相爱过的男人,在我幻想着任何与他厮守终生的同时,他却打定主意要摆脱掉我。
我无法接受。
在刚看到那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时,我根本无法接受。
床铺是冰冷的,我瘫倒在床上,痛苦地将脸埋在已经失去了体温的被褥里。
随着呼吸,我的心在难过地抽动,一股灵魂被撕裂了的痛苦使我的心里开始翻涌。
可时间拖得越久,我便越没法对西索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
抛弃一切自欺欺人的因素,我逐渐意识到这些天的甜蜜不过是大脑经过美化后的假象。
因为他既不需要我为他付出的爱,也不需要我提供的痴迷和依恋。
他从不打算介入我的生活,了解我的一切。
爱是什么?
直到我花了大量时间去验证思考后,才能勉强作答。
爱是颟顸,爱是鸩毒,爱情向来只会使人痛苦。
可当时的我并不了解这些。
我只知道西索没有再回来,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我。
我还太年轻,固执地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只将一切的错误推给了我和他的地下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