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和短篇》曾见山野

1、欢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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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窗沿有几只雀儿跳来跳去，热闹得很，让人看了心里高兴。侍女似乎也没想到，又惊又喜地往外跑去，

　　“小姐醒了，快派人去告诉将军。”

　　虽然她们看着我笑，可我好像一张脸都不认识。就这么呆呆坐着，如置身云间，飘渺茫然，好像已经在梦中经历了漫长的人生，没有半点实感。

　　听她们说我病了很久，如今醒来把一切都忘光了，除了胸口已经结痂的那处伤口，似乎再无往日的痕迹。

　　我睁眼后不久你便快步出现在床前，一半侧脸落在光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都是我看不懂的挣扎。

　　那时你说你叫楚煜，而我是你的妹妹，晏晏。我心里有些失落，没来由地觉得像你这么好看的少年郎，如果我不是你妹妹该有多好……

　　后来我身子大好，在府中捉鱼折花，赏春听曲，欢脱得像只小鸟。那日见了蝴蝶就让侍女给我寻网兜，抓了满满一个玻璃缸子，绚烂灵动。我开心极了，抱着便跑去书房找你，笑着问你好不好看？

　　你眼中缱绻，隔窗台俯身望着我，认真说，

　　“好看”。

　　我心下一喜，也不敢仔细问你究竟是觉得蝴蝶好看还是我好看。

　　虽说你待我极为上心，在我最怕的雷雨天一定在我床边陪着，还耐心安慰，

　　“晏晏不怕，我陪着你。”

　　但好像有你陪着我确实不怕了……

　　可每当我想出府去逛逛时，你总也不许，更绝口不提我的伤从何而来。我想着你一定是后怕，担心我出门再发生意外，所以我也乖乖听话，几乎从不出门。

　　我知道你是朝中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也知道你公务繁忙，所以从不想给你添麻烦，每每你至晚方归，我一定会到府门前提着灯等你回来。

　　你飞身下马，朝我温声开口，

　　“外头风大，你在屋里等便是，着凉了就不好了。”

　　我眼睛亮晶晶的，笑着摇头，

　　“我梦里总是梦见你有一天离开，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所以我就想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会乖乖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不过说起来我也不够懂你，因为此时你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隐忍，我总也看不明白。

　　你认真开口，

　　“晏晏，我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只是怕你走……”

　　我粲然一笑，歪头道，“你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走呢？”

　　你闻言并不说话，我也只当你累了。

　　*

　　偶然一天，府中来了几位新的侍女，你说随我挑选，把自己喜欢的留下。我看旁的侍女敛眸恭敬，好生无趣，只有那个叫云黎的的小丫鬟机灵讨喜，直冲着我笑，我指了指，便把她留在我身边伺候。

　　这一晚我又在府门前等楚煜，可却没等到人，常随赶回府里，说他有公务在身，陛下命他去了京郊大营，明日方归。我心里有些委屈，但还是笑着说好。

　　云黎伺候得很好，还知道许多天南海北的奇人轶事，我总是听得入神。今夜她见我兴致不高，便开口劝我，

　　“小姐生在富贵窝里，又有这么厉害的兄长，自然不必忧心。奴婢就没这么好命了，两年前旧朝被灭，改换门庭，我老子娘也是托了关系，这才将我塞到将军这位当朝新贵的府中。将军府里月钱丰厚，只要奴婢好好攒攒，家里便可宽裕些。”

　　我趴在枕头上，闻言抬眸问，

　　“给我讲讲旧朝的事吧，从前我都浑忘了。”

　　云黎应了一声，托着下巴开始回忆，

　　“要说起来旧朝覆灭也当真令人唏嘘，将军横空出世，带领军队击溃旧朝部众防线，兵临城下，旧朝那位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这种时刻披甲上阵，虽然鼓舞人心，可大势已去，最后死于将军剑下，绝色美人，当真可惜……”

　　我听到此处，只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奇怪，伤口分明已经好了的……

　　我忍着痛意接着问，

　　“哥哥，他亲手杀了那位公主么？”

　　云黎点了点头，

　　“是啊，众将士都看着，这可半点做不得假。不过之后似乎出了什么变故，奴婢就不清楚了。”

　　我闷闷应了一声，揉着心口道，

　　“那位公主，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在这种时刻挺身而出，一定很勇敢。”

　　云黎闻言来了兴致，凑到我床边开口，

　　“这位公主是旧朝陛下唯一的女儿，对她视若珍宝，生得云鬓花颜，实在美丽，担得起旧朝第一美人之名。她自小就有位青梅竹马的少年将军，两人感情甚笃，原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因边境战起，那位将军奔赴疆场，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不知何时我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打湿枕头，被我用袖子拂去，倔强地接着问，

　　“后来呢，那位公主可是伤心得很？”

　　云黎垂着眼睛，轻叹一声，

　　“似乎是吧，心上人已逝，那位公主也没有再嫁人。”

　　云黎说完才发现我脸上都是泪痕，又服侍我重新梳洗，

　　“小姐，别人的故事听听就罢了，何苦伤了自己的心。奴婢给小姐另说个有趣的故事可好？”

　　我早没了兴致，洗完脸便钻到被窝里去，也不知何时睡着的。等半夜朦胧睁眼时，却见床边坐着一道身影，我凑过去细瞧，怔忪唤了一声“哥哥”。

　　他嗓音略带沙哑，伸手轻拭我眼角的泪痕，

　　“晏晏，别哭。”

　　我也不知为何，梦里辗转似乎梦见了那位公主，只是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既悲戚又决绝，再没等到自己的情郎。

　　他让我别哭，可我却愈发想哭了，扑到他的膝上哽咽开口，

　　“你为何非要杀了那个公主，她已经很可怜了……”

　　他身上一僵，声音带着由来已久的寂寥，

　　“晏晏，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我真的不知。是我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我闻言渐渐止住了哭，可脖颈却染上湿意，抬头才发现他流眼泪了。

　　我有些慌张，从未见过他这般，以为是我戳中了这段伤心事，便赶忙劝道，

　　“哥哥别哭，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的，以后我不再提了。”

　　*

　　自那天后，他便鲜少回府，夜夜宿在军营，我以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所以他才不回来的。这怎么能行，我该去找他解释清楚，不然他不愿意再见我了可怎么办？

　　所以这天我避开府中下人偷偷溜出府，雇了辆马车去了京郊大营，可军营戒备森严，我又从未来过，可没人认识我。

　　正在犹豫之际，一辆奢华宽敞的马车悠悠停住，娇俏少女掀帘而下，她嘲弄地望着我，

　　“没人教过你见到本公主要行礼吗？”

　　我这才知道，她便是如今新朝的公主，思忖片刻，我确实应该行礼的，

　　“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轻蔑一笑，仔细打量着我，

　　“难怪楚煜说什么也不答应父皇的赐婚，你这张脸只怕把他心魂都勾走了。”

　　我后退半步，疑惑道，

　　“公主殿下此言何意？哥哥这是要成亲了？”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不可置信地开口，

　　“楚煜跟你说他是你哥哥？”

　　她见我怔愣，啧啧称奇，

　　“从没见过楚煜这般，欺骗你一个孤女，当真是可笑极了……”

　　我呆在原地，他不是我的哥哥么？

　　待他从营中快步出来，便迎上我充满不可置信的眼神。也不去理会那公主，他径直来到我跟前，

　　“晏晏，我们先回家。”

　　我躲开他的手，声音带颤，

　　“你不是我哥哥，那为何要骗我？”

　　他垂着眼睛，露出颓然之色，公主便接过话茬，戏谑开口，

　　“因为他楚煜不敢告诉你你的身世啊，旧朝的公主殿下……”

　　楚煜忽然拔出佩剑，森然指向她，

　　“闭嘴。”

　　我却站在原地，似五雷轰顶。当他拔出寒剑的一霎那，莫名有种熟悉之感，我脑袋犹如万针刺入，顿时清明。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后来我再也没能忘记你在战场之上隔剑望过来的眼眸，不带一丝温度。原以为我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原来我便是云黎口中的旧朝公主。

　　为何你从不让我出府，为何在云黎给我讲了那个故事之后便被撤换，为何你总在和我说对不起。

　　因为你便是我从前没能等到的少年将军，因为是你将剑插进我胸膛，也是你成了敌国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无情覆灭了我的国。

　　我不仅没能等到你，还没了疼爱我的父皇母后。当年我披甲上阵，手中执的是你为我磨的剑，一身武艺也都是你所教，所以我败在你手上，好像也并不令人惊讶。

　　老天爷当真会挑时候，下了一场极大的雨，我也就此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

　　我醒来之后侍女给我喂汤药，不问一句，只默默喝药。你偶尔也会过来，但我总是在装睡，不愿开口。其实夜里我听见你在我床边说的话了，你说你当时身受重伤，被敌军带回，醒来后便没了往日记忆，连我都忘了。

　　只是当你一剑刺入我胸口时，总算想了起来。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我用心养好身子，并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那一日，我备好行囊，夜里翻出院子，准备不告而别。你却悄然出现在我眼前，

　　“晏晏，不要走，好不好？”

　　我将身后的短刃拔出刺向你胸口，你却只是轻皱了眉头，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插得更深，血染红了石板，太过刺眼。

　　“晏晏，是我亏欠你，亏欠故国，你应该杀了我。”

　　我抽开手，自嘲一笑，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抵消所有么？活着才更受折磨，我杀不了你，也不会杀你。”

　　“但这次，你应该放我离开了……”

　　他果真没有再拦我，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终究是扬起马鞭，隐入茫茫人海。

　　许多年后茶肆酒馆中闲谈，谈起新朝覆灭一事仍旧不得其解，他们也会聊起从前那位湮灭于疆场的公主与她爱的那个少年，亦会提及后来亲手将她斩于马下的将军，可究竟内情如何，再不会有人知晓。

　　人似蜉蝣，朝代更迭往复，多少爱恨嗔痴，不过是史官笔下寥寥数语，终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