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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齐谢初次杀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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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兆县衙,县老爷祝平生当堂审案,那乡下人被推搡在堂下,两边衙役敲排杖、呼威武,堂下围拢的百姓方才肃静。谢阿弱在人群边上,只得听声儿,却见不到情形,但也无碍。
且听那县老爷审这乡人道:“堂下何人?家住何处?报上名姓来!”
那乡人心胆俱骇,颤声嚅嚅道:“小的是……是何家村……何六子。”
县老爷和煦道:“何六子你莫怕,本县问你,你今日在城隍庙庙会上卖的两块白匹,各剩多少尺?”
那乡人略有些安心,方才答道:“小的家中母亲每次织好两匹各三丈长的白布,每逢庙会,小的就上城隍庙出售,今早一匹已卖了两丈,还剩一丈长;另一匹卖了一丈三尺,还剩一丈七尺。”
县老爷听完,冷哼一声,道:“那本县到城隍庙时,你确是还剩白布一匹一丈、一匹一丈七尺了!那本县问你,你平日卖布是整售还零沽?”
乡下人忙不迭答道:“小的卖布都是整售,一丈一丈地卖,但今日有个大汉,非要跟小的零沽,要跟小的买一丈三尺的白布,还非要从那还没开卖的三丈整匹布里裁,小的本来不愿意,可那大汉出双倍的价钱,小的这才答应了他!”
县老爷循循善诱道:“那你还记得这大汉的长相吗?”
乡下人答道:“小的只记得他满脸胡须,戴着头巾,长什么样,小的没看清。”
县老爷一听此话,惊堂木一声拍案,道:“大胆刁民,竟敢在本县面前谎话连篇!本县问你,哪有人出双倍价钱买那一丈三尺的白布?本县问你买布之人,你又推说看不清!张师爷,你将前几日,行人在林子里被抢白布的尺头报来!让众人听听!”
那县老爷身边的张师爷扬声道:“启禀县老爷,有一名赶路客在何家村外老林子,被抢白布两匹,一匹一丈,一匹一丈七尺,与这何六子所售布匹的尺头一模一样,定是脏物无疑!这何六子八成就是盗匪同伙!”
那乡下人听闻,霎时脸色惨白,颤声呼道:“小的在城隍庙卖布已有数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么敢卖脏物,更没胆量打抢过路客!县老爷明察!”
县老爷冷冷道:“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杖打二十,看他招是不招!”
一时,杖落皮肉之声不绝于耳,那乡下人被打得哭天抢地,却没个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只因这盗匪之事棘手非常,若沾上了被诬为同伙,就是有十张嘴长在身上都难以说理!至于这何小六清白与否,另当别论,但这县老爷断案之糊涂、行事之严酷,可见一斑。
听了这堂审的谢阿弱并未多作停留,转身悄悄退出衙门,那门口击鼓旁的石狮子上头,刚烈的朱家大儿媳自杀碰出的血污还沾在那石头雕的祥云上。可笑这祝平生竟想妄称当世青天?谢阿弱冷哼一声,已悄悄走回客栈。
逋回客栈,阖上房门,谢阿弱就枕臂躺在床上,寻思今夜若一剑刺死了这祝庆生,未免太便宜他了!若是烈火烧死,又怕牵连无辜;绳索勒死,痕迹太重……谢阿弱沉思良久——凡她一动了杀人的念头起,就格外苛刻,仿佛要精雕细琢什么美器一般。
且说入夜春夏之交,一抹昏黄的月色若水又若酒一般地流淌,这样的月夜不该等闲度过的,用来杀人亦是极妙,谢阿弱提着剑飞檐走壁,踏月展身轻掠时,嘴角不由扬起淡淡的笑容。
县老爷祝庆生住在县衙后院三进的宅子里,谢阿弱不费吹灰之力摸到他房里,坐在梁上等候,这祝老爷还在前衙勤勤恳恳地录写今日林下劫布案卷宗,而房内进出的几个仆妇在屏风后备了热水浴桶,想必是等着这县老爷忙碌完一日后,沐浴更衣。
不过十五岁的谢阿弱虽无足够的耐心,但有足够的反叛,她静静看着这祝庆生的房内,朴实无华,不取民脂民膏,清官之名倒也称得上——做官者本不应求富贵,求富贵者不该做官,但有时酷吏清官可比贪官之流厉害多了,借王法杀人,指无辜百姓为盗匪,行刑毫不手软,回想这祝庆生当年纸上谈兵,用古书计策疏导洪水,整城的百姓一夜陪葬,手笔何其壮阔?
谢阿弱一念及此,忍不住握了握手上的剑柄,静静望着烛火煌煌,愈发沉下心等待。她一点都不像第一次杀人呢,既无焦灼,更无忧虑,想来这天地循序、弱肉强食,猛虎伏于高草后猎杀狡兔时,可都是目不转睛、专注极了。
良久,那祝庆生终于进得门来,走至屏风后,宽衣解带,坐进了浴桶,闭眼泡起澡来,谢阿弱嘴角冷冷一勾,轻轻一跃,落足无声,几步绕过屏风,立在这祝庆生身后,运指点了这县老爷背上的穴道,一霎祝庆生身形被定住,察觉不对,刚要呼叫,谢阿弱索性连着他哑穴也一齐点了。
祝庆生不过儒生之流,无武功傍身,登时受制,谢阿弱不费吹灰之力得逞,方才转出身形来,立在县老爷跟前,淡淡道:“你这县老爷做起来官倒有一套极自负的诡道,十年前你偷修堤埝,害了清河县数以千条的人命,你不知悔改,如今又为捉拿匪盗,严刑酷法,草菅人命,此时我出口训诫于你,想必也是白费唇舌。”
此时那祝庆生赤身浸在浴桶里的,还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严辞训诫,格外滑稽,可他有口不能言,只能干瞪着谢阿弱——她是如何晓得十年前清河县洪水之事的?他本已做得隐蔽,修筑堤埝时城中老百姓都不尽然晓得,她这小姑娘十年前恐怕还不记事呢,怎会说得如此清楚?
谢阿弱低声道:“既是不知悔改,白费唇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送你去地府阎君跟前做个清官了。”
那祝庆生看着谢阿弱明明还显稚嫩的容颜上那般肃穆的神色,才晓得她不是在说玩笑话!她竟是认真来杀人的!祝庆生喉头一咽,愈发想喊,却一句也喊不出来,手脚浸在水中,动也动弹不了,他一时眸子里尽是惊吓,死死盯着谢阿弱的一举一动。
谢阿弱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我想了好些法子杀你,可没一个如意的,现在想想十年前那些被洪水溺死的百姓,冤魂想必还没散去呢,不如你赔着一样的死法,不知县老爷意下如何?”
祝庆生自然没法应话,谢阿弱脸色微微一恼,偏她骞眉时最是动人,像是有无限的愁绪,惹人怜爱,寻常见到,只以为她女儿闲愁,谁想得到她此时是怀着杀人的戾气呢?
谢阿弱步至祝庆生侧旁,轻挽起双手袖摆,抬手放在他的肩头,不多言语,缓缓将他按入水中,县老爷活生生看着眼前的热水一点点没过自己的下巴、口鼻、眼睛,他原还忍着一口气不致于立时毙命,但这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谢阿弱耐心地压着他肩头,不敢太用力,怕留下指印淤痕,但足以令这祝老爷头脸皆淹在水下,他终于憋气不住,一连串水泡吐出水面,谢阿弱为瞧清他脸上一点点惊骇绝望的神色,低下头将脸贴得极近,几乎要碰到水面了,那哗哗的气泡真令人沮丧——令她不能尽情捕捉猎物死前的哀容,原来人被溺死时是这个样子呢!
过了不知有多少时辰,谢阿弱亲眼瞧着这祝庆生一刻一刻地死透了,她终于松开了手,略有些意犹未尽般,又停留了许久,这房间的烛火灯花忽而哔啵响了一声,阿弱不禁打量起自己的双手来,纤细无骨——该是花间绣牡丹的手,或是扑蝶握团扇的手,却不料刚刚竟有一条人命从这手上流逝了,世上最珍贵之物莫过人命,但最珍贵之物消逝的声音,原来这般安静,没有庄重的天音,更没有谨慎的迎送,谢阿弱十指合握抵在额前,微微一笑,像是赏玩,又像是平息自己略微起伏的心绪。
终于,她意识到一切妥当了,方才提着冷泉剑,悄悄离开了这间房。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无瑕,谢阿弱掠身飞出县衙后门高墙时,心中只有这样的满足,只是这满足在极美的月色映衬下,突而又变成了空虚。她缓步走出巷道,每一步已如行尸走肉一般,原来杀过人后,转眼就会觉得这世上何物、何事、何人都不值一提。尤其谢阿弱大仇得报,斩清前缘,该何去何从?难道从今后,尽此一生都做魏园中一名冷血杀手么?谢阿弱不禁有些犹疑,更有些酸涩,月光照亮巷道,千年等闲过,天上之月永是独月,她亦永是形单影孤,原来这等寂寥冷清。
谢阿弱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巷道,却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她眼前,是何时停下的?她竟麻木地不曾知晓,猛一见不由一惊,谢阿弱方要拔剑,车内已传来齐三公子淡淡的声儿,问道:“祝庆生死了?”
谢阿弱这才收了剑,应了声是。齐三公子道:“你问我杀人本事是何物,‘其一’是剑,‘其二’我不曾告予你知,只因时辰未到。此时时机正好——杀人本事其二即是定心安神,莫让自己疯魔了才是最难的。”
说着齐三公子已拉开青灰色车帘,略探出身来,朝谢阿弱伸了手,道:“你还愣着作什么,上马车里来罢?”
谢阿弱被他的声音操控一般,伸手搭在齐三公子温暖的手上,被他轻轻拉上了马车,车帘垂下,暗光里齐三公子随意而坐,他身畔的谢阿弱微微将头靠在车壁上,不去瞧他,静得毫无声响时,马车已辘辘驶出临兆县,帘外那样明亮的月色照进帘缝来,朦胧得什么也看不清,齐三公子却忽而抬了手,指腹轻轻抹在谢阿弱的眼角,那样温烫的泪水,他微微惊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暗中落泪了呢。但齐三公子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无语地抬起袖摆,替她拭了好久的泪水——原来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呢,未见得年长多少的齐晏轻轻叹了一口气,以后还是随身带着些锦帕罢。马车外那样的月光,照得山林中的道路像缎带一般,但愿,但愿一直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