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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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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
人世处在太阳和月亮之间,所有的光明对着人们,于是他们看到圆月。
“驾——”几里外马蹄急促,雪影翻腾,玉兰公馆前的昏黄大路却映衬着死寂,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光。一队日军便衣悄暗地里围抄了宴会,神不知鬼不觉,连沙沙梭梭的气息都没有。
黑暗高处,伊势月用望远镜观望。
“此去一行,斩了他首级。如果□□不能死亡,就叫他精神死亡。至于要行往天津的那二人,就让白俄的人进去。货币改革牵扯日本利益,借刀杀人,不要给他们留活口。”
纵马!
月色掩盖了伊势月脸上的阴晦的伤疤,他放下望远镜,拂去肩头上的白雪。雪纷纷而下,似战鼓雷鸣。将其中一片攥在手里,融化了,水滴子融入掌心手纹,延伸,穿越血管寒冷,最后变成一抹肮脏的红——
红。
狼烟滚滚起边厅,杀进那帝城,生擒明王。大红喜字下,是鼓动雷惊,是招个满堂喝彩。伊万诺夫与春燕宣誓接吻,而后他们被宾客簇拥下去。春燕在催促下丢了捧花,眼疾手快的晓梅一把接住,随后硬塞给了王行长。王行长显然是没反应过来,但晓梅把画匠拽过来,硬叫他去拿那捧花。四周全是宾客,画匠羞愧了脸,赶忙要制止这闹剧,却叫晓梅不满了。
“你们两个前些日子吵架闹矛盾,急死我了,快呀,老王,你说你爱他!”
晓梅在一桌子闹,把濠镜和嘉龙吸引来了。可奈他们一点都不领情,和晓梅一同起哄,偏要叫王行长拿着捧花说些什么罗曼蒂克。王行长手里拿着一杯酒,画匠手里拿着一杯酒。他们相望无言,似乎真要说些什么,但是两人凝噎半晌,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画匠还在端着酒发愣,王行长先行一步将酒一饮而尽。他大跨步走上那婚庆的台,说自己前些日子一直拖沓着没给女婿的孩子起大名,所以如今就连带着自己前通讯员赵狗子的名一起了。
赐名,多福。红纸笔墨取来了,王行长笔走龙蛇了四个字:“征原驭野”。
“征原驭野,此乃世间之英雄抱负。驭野,不需多说,英雄为其父,自无需行路。”
远东公主含着金汤匙出身,她的起点本就是无数人穷极一生都追不到的终点,所以自然也无需再行路了。王行长话说得意味深长,伊万诺夫不言,而琼先生在台下死命鼓掌。
“征原”的名字给了,丹尼斯接过那红纸,但他内心俨然已经羞愧——他现在已经不想叫“赵征原”了,他只想做美国人,所以他惶恐地将那红纸折叠几下放进自己的洋服口袋,并不抬头看王行长。“驭野”的名字给了,春燕接过那红纸心中欣喜。她欣喜自己女儿不叫什么“盼弟”,“招弟”,也不叫什么红翠柳绿,倒是一个飒气的,和男儿肩并肩的名字。
“听着不太好,似要去打仗。”
伊万诺夫并不喜欢“驭野”这个名字。
“但是我喜欢这个,多洒脱啊!待到她以后在风雪里行路的时候——”
“我的小孩一生都不需要在风雪里行路。”
中国人婚庆,自然是要请戏班子的,戏班子先前唱了几曲喜庆的,而后演了《袁崇焕》。金铜凿凿,锣鼓鸣响,胡琴鼓板行云走,生、旦、净、丑、杂、武依次登场。大家都往台上张望,伊万诺夫与春燕在台下捡了一张摆满喜宴的桌子同坐看那戏。
“满朝文武竟无一能用,真真可恨!是谁来,喝呀,袁督师!”
崇祯二年,后金主皇太极举兵数十万分别进入龙井关、大安口。敌军兵临,那千里勤王的辽东督师袁崇焕上台了。他与金军鏖战,崇祯下令嘉奖袁崇焕的部下,并让袁崇焕统领指挥各地援军。
努尔哈赤言:“朕用兵以来,未有抗颜行者。袁崇焕何人,乃能尔耶!”
杨惟和言:“十余年奴氛孔炽,士卒畏敌,不畏将帅。袁崇焕一振起之,而将士始用其命,军民始安其生,天下壮之,真今之方叔也。”
经营辽东,宁远大捷,宁锦大捷;
愤而辞官,重新见用,杀毛文龙;
崇祯对袁崇焕起了疑心。
张廷玉言:“崇焕智虽疏,差有胆略,庄烈帝又以谗间诛之。”
王在晋言:“毛文龙径袭辽阳,旋兵相应,宁锦之围解,文龙与有力焉。此出于崇焕之自陈,剧称其牵制之功,则文龙何可杀耶?文龙杀而虏直犯京城,明知而故悖之,崇焕之祸,其真自取耳!”
春燕看那戏,但伊万诺夫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仿佛他并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那边,王行长退下台了,可他似乎还是被自己家里人纠缠着“罗曼蒂克”,而他身边的画匠进退维谷,不知所措。这里,琼先生对着一众宾客言之凿凿,反复强调三汊河机场之修建必要性,以及在天津各个地区率先推行货币改革的期望。
一些人,在看他,在议论他。
一些人,不在意他,他们跳舞。
看那袁崇焕,伊万诺夫的视野逐渐清晰了,他用另一个视角看待自己命运的折射。
“婚礼真是有趣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
“你肯定会有第二次。我们只是形式婚姻,你自然可以去找别的女人。等你带着豆子走后,我再想我的出路吧。”
“你的出路在哪?”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光明的英雄。我,风中的一棵草。”
春燕苦笑两声,但她的手却被伊万诺夫轻轻拉住了。
“我会带你走的。”
“傻毛子,你莫不是被酒味熏得昏头?你要瞒着苏联同我私奔吗?”
“我愿意。”
亏凸月。
满月以后的凸月又称“亏凸月”,一般日没以后东升,次日日出以后西没。
多么反常,大雪却有月亮,如今开始残缺了。月亮残缺了,春燕又去尽职新娘的礼节,给宾客们赔笑敬酒。她在前走着,而伊万诺夫看似无心地跟在后面——他发现很多该有武器的地方都没有武器。
琼先生开始同一众宾客欢笑了。
“来,这位是盐业银行的吴行长,这位是金城银行的周行长,这位是大陆银行的谈行长,这位是中南银行的卞行长。最后要介绍的就是我老友,马上要赶赴天津就任的王行长,王老板!今日王老板女儿大婚,我们几位趁着这机会好好提前认识一下。”
天津的民营银行,最著名者莫过于“北四行”,即盐业、金城、大陆、中南四家。春燕敬酒到琼先生那里,琼先生忙不迭推出北四行的一位位宾客,而后顺手把王行长也拉了过来。生意来了,正事来了。王行长提起劲头,二话不说先恭维一番,随后就开始顺着琼先生插的话题开始谈天津当下的货币业务。
“诸位,当今财政亏空,怎么补?”
男人们天高地阔谈笑风生,左一句金融政策右一句水灾灾情。春燕被拉在他们之间端着酒,满篇官话入耳,可谓好生乏闷。
“吴行两年前老来春,新入了一个姨太,听闻是沙俄贵族之后,人貌美不说,家里更是好生阔气,光陪嫁就带了好几箱珠宝。”
谈着谈着,琼先生突然来了一句,春燕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心想这吴行娶的可能是一个和苏俄红军对立的“白匪”。
“这个吴行,很奇怪吧。”
伊万诺夫侧身对春燕悄语,春燕点头,说他娶的那个小妾有问题。
“不,是他本身。他的在对四周的人提示着什么。眼前的吴行是个假人,他在作顶替,但我不清楚他的目的。”
春燕心提到了嗓子眼,出于面对危险的本能,她情不自禁往后退,却被伊万诺夫从背后按住肩膀。他个子比春燕高很多,站在她后头,像一处牢固的避难所。
“不要慌张,躲在我身后。我会处理,就当是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
伊万诺夫轻语,于是春燕默不作声,而吴行还在对王行长与琼先生等人谈笑。
“什么贵族之后,只是一个没落人家女子罢了。不过娜塔莉亚确实是有几分姿色,若是几位有朝一日来天津,我会叫她出堂接待的。都说黄种人是病夫,这不,我就偏娶了白种人做小妾,算不算得给中国男人脸上贴金?”
“算得,算得,吴行真乃英雄也!”
琼先生这恭维话都快夸出花儿来了。他正要再继续说几句,伊万诺夫却冷不丁站在他身后微笑:
“怎么回事呢,琼先生?你没有按照我说的布置武器。”
琼先生蓦然回首,被伊万诺夫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像鬼似的,走路没有声响!我现在谈的事情非常重要——”
“我现在说的更重要,这事关许多人的性命。武器呢?”
“你就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个?依我看,这婚礼根本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也压根没有什么敌情,是你多疑了!你为何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吃吃喝喝,抱着你的老婆跳舞,非要来打断我?”
琼先生急得龇牙咧嘴,他朝伊万诺夫使眼色,但伊万诺夫就是不走,还主动朝几位行长握手。几位行长本在和王行长商谈事宜,见伊万诺夫连忙应和,转眼间都不谈天津的事了。王行长的好事也被搅和了,他与琼先生巴不得当场把伊万诺夫扔出去,可惜伊万诺夫又偏偏是权贵光环最强的那个,所以他们都暂时丧失了话语权。王行长和琼先生拉着脸,但伊万诺夫并不管他们。他同宾客们客套了几句,而后径直说道:
“感谢诸位,今晚真是好似一场梦游,现在应该清醒了。婚礼结束,请回去吧。”
婚礼要结束了?
当然是结束了,因为那些行长们都被伊万诺夫下了逐客令,其他客人亦是。他们正玩在兴致上,二丈摸不着头脑,就被新郎官请出去了。
“我得赶紧找人去了。”
被下了逐客令,濠镜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他已经等不到要回去和张学良交差。
“找谁?”
“嵯峨彩小姐。刚收到消息,据说没回家。”
“行罢,行罢,找你女客去,我也走了。”
嘉龙也走了,毕竟今晚确实够了,该吃吃,该喝喝。只是死人还成堆成堆放在外面的雪地里,叫他良心上都有些过不去,确实该回部队继续处理灾情了。
晓梅还不想走。
“哪有这样的?今晚难道不是应该跳舞到通宵?”
晓梅抱怨,画匠连忙拽着她去大厅外面。
“快走吧,大家都走了,而且我总觉得今晚不好。”
“老王呢?”
“他有他的事,我们不管他。”
“美术老师,你就是疑神疑鬼的,不如你先走,我还要继续热闹。”
晓梅正和画匠争执,却看见伊万诺夫在对她微笑。
“林小姐,今晚可还开心?我见你领了一个男孩进来。”
晓梅震惊,她都不知道伊万诺夫何时注意到的。她红臊着脸落荒而逃,画匠要追上去,却听到伊万诺夫的发问。
“麻雀先生,你可否注意到这里的危险?”
“确实不太好。”
“很强的生存直觉,你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活得久。走吧,谢谢你前些日的照拂。”
画匠也走了,于是伊万诺夫继续对宾客们做“送客”的手势。人走了些许,琼先生连忙起身制止。他喝高了,嘴里醉话却是《麦克白》的台词。
“别走!麦克德夫,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
王行长也跟着拦客。
“诸位先生,先等等!相谈机会千载难逢,今晚还未曾尽兴!”
一些宾客被王行长和琼先生挽留住了,尤其是那些他们认为可以带来潜在生意的人。几番言笑,于是人们又在欢庆了。苏联的官员们也一个都没走,他们还想饮酒作乐。伊万诺夫继续逐客,于是使官们认为这清客的举动是“伊万诺夫又犯精神疾病了”。他们没胆子承担当时军事参议院选举的疯癫乱暴后果,遂想卸掉伊万诺夫的配枪。
“费多罗夫同志在临走前特意叮嘱,如果出现突发意外,我们有权力用此监护令解除您身上所有的武器。”
一张盖了官印的令被掏了出来,伊万诺夫凑近一看,见这保密令是从莫斯科中央批过来的。上面写着的条令开头都是以“一旦现任远东司令精神疾病发作”为先决条件,但又没写明“如何判定远东司令精神疾病发作”。
费多罗夫对他防了这么一手,这点伊万诺夫还真没想到。他现在被拿着这张命令的人毫无科学依据地判定为精神疾病发作,于是他的配枪被解了。随身武器被强制解除,纵使是伊万诺夫,也感到有些棘手了。
“既然英雄们都不畏惧后果,我这个精神病人又在担忧什么?”
活也好,死也罢,如今的伊万诺夫似乎看开了他人命运。他开始摆烂岔了,他懒得管了。他在脑海里短暂设想了一下王行长和琼先生的死亡,决定以后去葬礼上烧几份纸钱纪念他们三人之间浅薄的友谊——
走吧,神不知鬼不觉从暗道杀出去,带着春燕和豆子去哈尔滨。
春燕见使官们把伊万诺夫包围起来,她连忙过去。
“他犯了精神病?”
“他没犯精神病?”
“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是精神病,有什么道理?”
使官指着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质问春燕。春燕真生气,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伊万诺夫。她看着其余的人,也不知怎么才能避免无辜死伤。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避一避,遂又拉着伊万诺夫回到了化妆间。
“这化妆间都快成我们的秘密基地了,我们进来,又出去,再进来,再出去。”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我们要怎么办呢?耀哥还在外面,还有那个帮了我们的美国人。”
伊万诺夫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上面晃悠,春燕急得踱步,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佩剑,却不知这东西能否防身。
“我提醒过他们了,他们并不相信我。”
“那就再去说说。”
“我不是袁崇焕,我懒得说。”
“嗳,你气死我了!”
春燕气得指了伊万诺夫脑袋一指头,伊万诺夫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他抬手看了看表上的时间,说柳德米拉应该带着豆子去机场了。
“你道德感很强,他俩要是死了你会愧疚吧。”
“我当然会愧疚,所以你走,我留下来去救他们,我会拼尽性命救他们。”
“你拼尽性命会叫我伤心死的。现在我们已经被敌细围抄了,我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像锯子一样,咔咔咔咔。”
“那怎么办?你被判定为一个精神病人,你身上压根就没有武器。”
“那只能发挥我的老本行了。”伊万诺夫起身,他活动了下筋骨,在暖气管道那里蹲下来观察了一番,然后开始熟练地拆卸其中一根主水管,“以前我是一名烧锅炉工人,那时候地下工人组织没多少枪械,所以这玩意就是大家常用的革命武器了。”
“那我同你一起出去。”
“不,我们需要分工。我负责外出探路。你负责驻守我们的秘密基地。从现在开始,无论听到什么声响,不要开门。等会见。”
门合上了,春燕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似乎那水管重重砸到了某人的血肉上。她想打开门出去看看情况,却听见伊万诺夫冷冷的声调。
“不要出门,情况比我预想的糟。”
“豆子爹——”
“等等我吧,很快就回家,不骗你。”
春燕听见了伊万诺夫轻快的笑声。
下弦月。
下半月的下半夜,在东边的天空,月亮的东侧半边明亮。
“当下货币改革,可行的法子有三种。一为‘废弃’,即国家以法令宣布贬值了的纸币作废,并重新发行能够兑现的银行券。二为‘恢复’,即把贬了值的通货的币值重新提高,并使它能按其原有的名义价值与黄金兑换。三为‘减值’,即降低通货的名义价值,使之符合或大体接近通货的实际购买力。依我看,第一种是当下的重中之重。”
“那王行长与琼先生何不必去找蒋先生商讨,在南京改革?”
“就是因为不能商讨,所以才劳烦诸位先生呀。这水灾淹成什么样,诸位都看得见。天津民营银行的占比可比南京大,若是今后能绕过蒋先生支持我们几番,岂不双方都得利?”
“得利?怕不是损害。听闻王行长要来天津的风头,整个天津金融届都惧怕得很。二位怕是不知你们已经动了有些人的蛋糕,还是收敛些为妙。”
琼先生听闻后要争辩,王行长察觉到话音不对头。他制止琼先生,又赶忙赔笑道:
“咱这是共赢,又不是你死我活,有什么条件都好说。再来一杯?”
灌得烂醉如泥,兴许这生意场就好说话了。只是烂醉时而会干扰判断,所以没人听闻隐蔽角落里的“砰砰砰”三声震天响,更没人见伊万诺夫背后陈列着两具尸体。他往黑暗外头走,左手拖着另一个人的流血躯体,右手拿着一根沾脑浆的水管。
“来了多少人?”
那人不回应,佯装昏死过去。
“不回应也罢,你至少可以提醒他们,随我出去。”
伊万诺夫解了那人的枪,而后拖拽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地上拖了好长一道血印子,像新婚铺了条红地毯。
红。
王行长与琼先生瞥见了伊万诺夫的身影,他们原先本不想作理会,却闻到一股血腥味。等定睛一看,那伊万诺夫已然拖着一躯血肉站在他们面前。他面带笑意显露獠牙,仿佛在嗅探着什么东西。
“二位移步,我要开始清理耗子了。”
甲光剑气耀八荒,斩将夺关谁能挡,伊万诺夫这熊面罗刹引得宾客爆出尖叫四处逃窜,而那吴行长见伊万诺夫更是脸色苍白。电光火石间,吴行长拿出一把尖刀朝琼先生捅了过去,而伊万诺夫拖拽的那人也猛地睁开眼睛,掏出暗枪朝王行长开了三发。
杀!
琼先生腹部中一刀,伊万诺夫一棍杖敲了那吴行脑袋开金花,片刻功夫就断气见了阎王。琼先生于混乱中听得人大叫:“站立流血者为琼先生!”他马上急匍匐,又听得人大叫:“匍匐者是琼先生!”琼先生惊慌,站也不是匐也不是,却被伊万诺夫一把拉起。
“走!”
一群老鼠面相的贼子扑上前来,叫宾客乱窜。说那王行长,虽是反应灵敏,但胳膊还是擦了一枪。正欲要寻枪急走之间,背后几个贼子包抄而来。几个弹指间,一群人蜂拥而至,追杀着他去别处。情况危机,他一个侧翻躲闪过去,回头见春燕使枪搠来。
春燕,那是春燕,她压根没走!
“豆子爹,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事态紧急,春燕先同王行长在枪声里避了,来不及多问,伊万诺夫只得带着琼先生往暗道跑。兴得先前布置的些许东西还在,兴得那铁棍杖还能作一阵厮杀,伊万诺夫竟然毫发无损地撑到了琼先生书房。他没有犹豫,一把拿下悬挂在墙上的蒙古弯刀,反锁上铁门又冲出去。
此为远东,非为辽东,何人来犯?于是有如神助力,刹那几个功夫见幻影,单双手交替握柄,刀式法精粹,雄健凌厉,步法迅捷——劈、砍、撩、剁、挑、截、推、刺、滑、搅、崩、点、拔!那蒙古弯刀到伊万诺夫手里就成审判了。单手握柄可放长击远,双手握柄则发腰臂之力,招无花招,式无虚式!速快、式精、步捷、劲脆,要的就是手起刀落,锋锋到肉,逼他个破釜沉舟,强弩之末!
“你早知有人来杀我?”
琼先生被伊万诺夫拖着跑,他感受到了一阵痛感。
“非也,我只知道有人要杀我,但没预料到有人要杀你。”
琼先生血流如注,他感觉肠子都要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了,但还是咬着牙从抽屉里拿出绷带捂着。伊万诺夫从外面突围回来,见玻璃被人一枪打碎。
“琼先生,上车!”王行长不知道从哪劫了一辆车,轮车盖子都被飚掉了,直冒白烟,“那个吴行是个探子,是来杀我们的,琼先生!我们还没去天津,就已经被盯上了!”
“那真的吴行呢?是死是活?”
“不清楚啊!”
琼先生瞬时就反应过来了,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和王行长到底动了谁的蛋糕,谁的利益,谁的生死局,才要招惹如今这是非?天津已经有人知道风声了,他甚至能不惜代价派刺客叫他们两个死。是谁?是哪个人?
生死当头,琼先生冒冷汗,而伊万诺夫压根不在意。他一切都不在意,除了春燕。
“春燕呢?”
“她被困在了二楼上。”
“琼先生,你和老虎先走。”
“别发昏管女人了,伊万诺夫!”
琼先生掂量得清,他用尽全力朝伊万诺夫吼,但伊万诺夫掂量不清。他丢下琼先生和王行长,而后不见了踪影。
残月。
月末的黎明,月面朝东,所谓残月如钩。
因为伊万诺夫引起的乱暴,春燕毫不犹豫出去。她靠着从尸体里翻找到的枪保命,最后又叫负伤的王行长逃脱,但最终还是被分散了。一番打斗,春燕精疲力竭,身上也轻伤了好几处,最后又不得不回到那个小小的化妆间。她以为自己能从二楼翻下去,但等她真正上去后,才发现那窗户外面压根就没有围栏。
“哧楞楞——”窗外的车辆走了,这说明王行长走了,那伊万诺夫大抵也是走了。春燕松了一口气,她被困在那房间,脚步越来越近,而她似乎只能跳下去。枪声越来越密集,春燕听得心惊胆战,她止不住往后退。
日本人来了。
跳吧,大不了摔死了,也比欺侮死好。春燕狠下心,她扭头要跳出去,却和伊万诺夫撞了个满怀。不等春燕回应,伊万诺夫紧紧抱住了她。
“自由和性命哪个更重要?”
“自由。”
“我也这样想,再等我一会吧。”
说完这些话,伊万诺夫拿过春燕手里的枪冲了出去。他往很远的地方跑,于是春燕听见了一阵嘈杂。“砰砰砰——!”几声枪响,春燕从另一扇窗户那里看到了伊万诺夫。他似乎走投无路,悬在很高的窗户边缘——这个高度摔下去绝对可以致死。雪好大,他们拿枪逼着伊万诺夫,他却在笑。
“豆子爹,你不要跳楼!”
“没人比我更了解雪,之后见。”
不知怎的,春燕却觉得那话是伊万诺夫说给她听的。她眼见着伊万诺夫作了个告别的手势,而后纵身一跃,被风雪吞没。
伊万诺夫坠楼了。
伊万诺夫,自杀了。
春燕头发散乱着,她身上还披着伊万诺夫的衣服,却又目睹了伊万诺夫的死亡。雪打在她的脸上。她说不清这是悲伤,还是绝望。她没想到这场婚礼是以这种闹剧形式结束的。
又是“砰砰砰”几声枪响,有人往雪地里开枪。中美的警卫来了,可是伊万诺夫没有撑下去。泪水模糊了春燕的眼睛。自从来医院照料伊万诺夫,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她时常因为伊万诺夫而无奈生气,她时常不理解他,但她确实没有怎么悲伤过。寒风里春燕喃喃自语,说了好些没有意义的,琐碎的话,但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她想,她应对这个怪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如果此生还有机会——
“对不起,我爱你,我早该说的,对不起……”
春燕有些哽咽,她忏悔着,彷徨着,心碎着,却不知伊万诺夫一直都在偷笑。
“喂,朝下看看呀,我都在这吊着好久啦!”
春燕慌忙低头一看,看到了伊万诺夫仰望的脸庞。日军扫射,他一直躲着,靠单手吊在栏杆下。春燕以为伊万诺夫坠楼死了,但他没死,他似那罗密欧优哉游哉挂在朱丽叶的花园墙上。春燕掩面痛哭,她的眼泪摔在伊万诺夫脸上,伊万诺夫望着春燕,他的眼睛充满希冀。
“今晚,要不要随我私奔?”
月光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要去私奔,他问她要不要去相爱。这是一个被重复很多遍的故事,这是一个情人的故事。春燕说“好”,于是伊万诺夫畅快利落地把名利都抛掉了,没作任何权衡。
新月。
月亮运行到太阳与人世之间,与太阳同升同没。
婚礼,又是一场乱暴。
1933年二月,婚礼的乱暴被琼先生花高价买下了舆论公关,最终以“流氓小混混在婚宴斗殴”公之于众,随后就不了了之。报纸发行的时候,琼先生伤口还没大好,但人已经身在北京。
1933年二月,一个中国女人同一个婴儿秘密搬到了哈尔滨一幢二层独栋房子里。大约在那母女搬家没多久后,费多罗夫就收到了伊万诺夫的举荐信,上面说“因疾病苦扰,现任远东司令自愿退休,并且愿意举荐费多罗夫为新一任远东司令,不过前提条件是费多罗夫要在他回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保证那对母女的生命安全。”
1933年二月,濠镜回关外了,因为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他辞职,与张学良彻底决裂。然而人们说他又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拉拢上了嵯峨家,和那家的二女儿走得很近。
1933年二月,嘉龙被调往苏州了,这次不是防灾,真是要去驻防了。
这一切画匠都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那晚婚礼上又闹了些不好的事,但是打砸烧钱他也是习惯了的。前些日子闹灾,兵变,这个时代普遍就是这样,画匠已经习惯了。
1933年二月,王行长又要走了。
“哎呀,那天晚上喝高了,摔了好几下,瞧我这老胳膊老腿上蹭的。”
收拾行李箱的时候,王行长直哎呦,画匠说要看看碰到哪了,王行长又遮遮掩掩,死活不脱衣服。
“活该,喝那么多,真得多摔几下才长记性!”
王行长嘻嘻哈哈不多说,屁股一拍又走了。目送着王行长上了去天津的火车,画匠真巴不得临门踹他一脚。
“真把家里当旅馆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不过,画匠倒是从晓梅口中得知了一条意外的消息。那天晓梅下班跑得飞快,估计她也是被惊讶得够呛。
“美术老师,你肯定不相信,伊万诺夫先生又进精神病院了!这次他是自愿进去的。不过我看他人精神得很,一点都不像之前。大夫也说他这次主要是调理,不会像之前那样严防死守了。他今天问我老王是不是走了,我说走了。然后他就邀请你去精神病院和他聊天。”
“去精神病院聊天呐?这是正常人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也许他只是想谢谢你?毕竟我们曾经短暂收留了小豆子。他说燕子姐已经带着小豆子回哈尔滨了,叫我们不要担心。”
画匠真觉得伊万诺夫脑子有问题,他真担心春燕和小豆子,于是他就真在家门口买了几个橘子去精神病院作看望了。走在路上,画匠觉得烦躁,然而他并不知道所有人的命运都被一件共有的事牵连着。
1933年二月,日本关东军、伪满军十余万人以锦州为基地分三路进犯热河。二十二日,铃木旅团偷袭热河边境的南岭,中国守军奋起迎战,热河战事全面展开。
热河事变,张学良将要引咎下野。
上台,下野,眼见他高楼起了,眼见他楼塌了。于是人们陷入历史的轮回,一遭,一遭,又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