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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他们说,旁人推崇伊势月,是因为伊势月能幻化旁人。
      宴会的喧嚣起来了,这些懂得享受艺术的宾客把酒言欢,彼此祝贺问候。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男人英俊,女人妩媚。他们戴着勋章,珠宝,穿着精心缝制的制服,礼裙,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香水味。
      “您之前买的画有多少价格?”
      “您来赌赌看。”
      “多么美丽的画呀,我赌三十多万。”
      他们口中所讨论的“美丽”,究竟是因为画的本身,还是因为它价值有三十多万?画匠无法分辨,他格格不入站在那一小群人的边缘——伊势月在和一众日本、苏联的画家交谈,这些画家又和来的那些社会上流人士交谈。每个人都在笑,不知在高兴什么,而他像只麻雀一样四处走转,从东边走到西边,从南边走到北边,最后又兜转到角落旁的长餐桌。
      艺伎的表演结束了,柴可夫斯基《黑桃皇后》的交响乐前奏响起,穿着沙俄弄臣服饰的歌手站在台上抑扬顿挫唱咏叹调。他走上前去,叹弄几番,一挥手,朝着灯光挣扎抓去——
      “输了,输惯了,应该承认,我命运的手气太坏!我赌得稳重冷静,从来不孤注一掷,听它什么情况都不会晕头转向,但我总还是输!”
      命运的手气太坏,赌得稳重冷静,从不孤注一掷,但总还是输。
      他的命运是一场赌局吗?他不想赌画的价格,不想赌社会财富地位,不想赌那值三十多万的“美丽”,所以他是异类,但很快,画匠就发现他不是宴会唯一的异类,因为在长餐桌边,他看见一个苏俄军官在蛋糕。那军官像熊似的窝陷进沙发里,独自端了一整个银托盘的蛋糕,吃得满手都是蜂蜜,但他也不管,反倒把手指上的蜂蜜都舔干净了。那军官一边吃蛋糕,一边点评表演,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画匠言说。
      “我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我讨厌普希金的《黑桃皇后》。不应演奏这些芜杂沉重的曲目,应选《天鹅湖》之类的东西,它们是轻盈的,自由的,美的。”
      舔蜂蜜,这个动作让画匠想到了儿童绘本《小熊之春》——那时他第一次试着向书舍供稿,只是作为孩子,他画不出什么高明的东西,所以便画了一只坐在春花烂漫中的熊。这本拙劣的绘本自然没投出去,但那绘本创造的时日太美好了。他记得自己在春日的樱花树下画了那些图,而王世子就靠在他身边看,粉色的樱花飘呀飘,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忧愁。转眼间十五六年弹指一挥毫,他变成了一个满腹心事的成人。他困窘地站在这宴会上,画的内容也越来越复杂,色调也越来越暗沉——
      “来点?这是淋了蜂蜜的,现在不吃稍等会就要被撤下去了,多可惜啊。”
      军官热情相邀,而画匠见他满手蜂蜜也不知如何回应。他本想客套下,但那军官接着说道:
      “我叫伊万诺夫,之前在色柔应该见过您。麻雀先生,您当时的身价应该是十个银元,这个玩笑话我和其他人讲了很久,因为我要是您,我会主动要价二十个银元。”
      “什么——”
      “今天这宴会全是军国分子,要我建议就别展画了,脏了那些美,他们反倒应该在墙上挂刽子手杀人的徽标。”
      画匠听不清晰,因为台上伶人的高音跌宕起伏,直冲云霄。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关上门吧!暗沉的寒风雪要来了,它是我赌局必胜的王牌!”
      《黑桃皇后》的歌剧词让画匠产生了紧促的窒息感。柴可夫斯基的创作展现出了一种身陷邪魔、不能脱离命运的自毁宿命,那歌剧中的盖尔曼同时分裂于浪漫、黑暗。盖尔曼在两个世界游走,在亢奋与忏悔中矛盾,想毁灭了自己的精神与肉躯获得解脱——
      “战争呵,矛盾呵!究竟是人无法摆脱的常态窘境,还是偶发厄运!告诉我吧,严冬!杀死我吧,命运!”
      光影明灭里,歌声结束了。台上伶人鞠躬致谢,而画匠看见盖尔曼放下了蛋糕。不,那不是盖尔曼,那是伊万诺夫。
      “哇,来不及了,伊势月要上台演讲了!我要赶紧去洗手,稍等会还要去应酬呢!”
      伊万诺夫扔了蛋糕托盘跑去洗手台,他这番前言不搭后语让画匠觉得颇为“神经质”。他觉得伊万诺夫像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又像宣扬神秘论的悬崖修士。只是他怎么知道那么久远的事?画匠没来得及解答自己的疑惑,因为伊势月拉过了话筒开始了他的演讲。
      “诸君,诚如您们所见!在日本文明开化的指导下,落后的中国二等民从愚昧的清王朝统治中觉醒,并逐渐走上了东亚共荣的道路。然而,中国‘贫’的根基在于思想,为了促进思想进步,我们要在中国广泛推行日本体系的教育,尤其要强制推行日语使用。东三省将是首要试点。等日本完全管控东三省后,汉语将被抹杀,在那里讲汉语将是违法行为。”
      落后的中国二等民?汉语将被抹杀?东三省将是首要试点?
      “中国人口庞大,但又遍布乞丐,可谓‘丐国’,死于饥荒和疾病的人比死于战争的还要多。有谣言说日本军队在中国展开大清洗,这是不切实际,其实这些都是身患严重传染病的乞丐。想必大家都听闻过猪瘟吧,为了防止猪瘟蔓延,人只能把他们集体枪杀,或者赶进一个坑里活埋。这是很正常的。”
      丐国?像猪瘟一样处理掉?这是很正常的?
      “说到底,中国最大问题在于‘人种低劣’,无论做什么都是亡羊补牢,因此需要换种。很多城市经过‘换种’后都变得焕然一新,比如甲午战争时期的旅顺港。在日本完全接管东三省后,我认为首先要做的就是‘换种’。中国,不‘换种’则亡国,亡国则不能东亚共荣焉。”
      低劣?换种?亡国?
      伊势月循循善诱,有条有理,狂言煽动,情绪澎湃,他什么语气,什么面目都有,所以他把在场的人都说服了。但当他指着画匠的那些重新被精美装裱的画,指着香雪,指着老朱等人说“这些是日本军队深入中国人社会的证明”时,画匠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在伊势月看来,他是作为以上所说的“日本军队”接触了中国人,然后画了那些画?伊势月认为他是把画里的人看作“落后的中国二等民”,带着大无畏精神去接触他们身上的饥荒与疾病?如果他手里握了一把枪,伊势月是否认为他可以像对待“猪瘟”似的把那些中国人处理掉,以此完成“换种”?
      一个极其善于伪装的骗子。他好像没有自我,能以任何面相煽动情绪,把伪善和虚假的道德当作粉饰的工具,好让自己把众人都蒙蔽过去。然而伊势月不是最令画匠毛骨悚然的。最甚的景象,莫过于之后几个上台发言的日本官员都在说类似的话,而宴会上的其他日本人都在认同,都在鼓掌,因为这就是他们默认的事实。
      他想说些什么,他必须要说些什么……对,他要站在台上反驳伊势月,他要鼓足勇气堂堂正正站起来,说“这一切都是错的”……
      画匠不由自主往前走,但他却一把被桐岛拉住。桐岛满目愁容,叫他不要反驳这些有头有脸的官方权威,否则会招惹麻烦上身。
      “可是您的妻子,您的女儿……桐岛先生,您怎能——”
      “老师,我也是身不由己,日俄官员都在,请忍耐一下……”
      请忍耐一下,啊,到底为什么要忍耐?
      伊势月作完演讲,苏俄代表米哈洛维奇上台了。米哈洛维奇首先客套了几句,接着就迫不及待否定了伊势月——只是,他否定的不是伊势月的那些言论,而是“日本管控东三省”。
      “我不同意伊势先生说的话。自苏俄协助外蒙独立后,英法美,日本,全都在想方设法在中国攫取利益。为了大家各自的国家利益,在中国划定区域各自为政是没问题的,然而我必须强调,苏联在中国东三省,新疆,满蒙的管控区域,一俄里都不能退让。日本,切勿与苏联为敌!现在请让我们的远东司令讲话!”
      米哈洛维奇言毕,苏俄的人全在热烈鼓掌,而日方各代表的脸色铁青。在这掌声中,伊万诺夫走上台。在强烈的对比下,画匠发现其他苏俄人的面孔上锈满了伏特加和烟叶的味道,而伊万诺夫简直“年轻得不可思议”。画匠根本没办法通过外貌轮廓判断这个人的年龄,和宴会的其他人相比,伊万诺夫是如此怪异,他戴着那白色长围巾,好像在掩盖怀里的积雪,好不让它们散落出来……
      “现在终于轮到我来说些什么吗?”
      面对台下一众人,伊万诺夫俯瞰了一番,拉过话筒凑上前去嗤笑:
      “依我看,日本和苏联都应该尽早撤出东三省,把中国的事务留给中国人自己解决。中国民众已经够厌恶我们这些侵略者了,是的,我说的是在座的每一位,你们,包括我,于这个国家而言全都是侵略者。”
      全都是侵略者。伊万诺夫的这句话像干冰,瞬间让火热的宴会氛围下降到了零点,而米哈洛维奇咳嗽不止。他尴尬地笑了几声,而伊势月突然站起来鼓掌。
      “说得太好了,伊万诺夫先生,您对日本而言确实是侵略者。您作为参与战争,威胁日本的侵略者,现今还有何感想?”
      “啊,您是谁?”
      伊万诺夫在台上故意做了个若有所思的纠结表情,踱了几下步,恍然大悟笑道:
      “呀,是您,伊势月先生!我是不是曾熔断了您的军刀,还把您送去西伯利亚挖土豆了呀!”
      一语既出,全场愕然。日本国力腾飞如此,而这冬天的妖魔还在台上戏谑猖狂。日方对这些耻辱恨得直咬牙,又是咒骂又是宣誓,米哈洛维奇也急得直跳脚,站在台下不停对伊万诺夫打手势,示意让他赶紧下台。伊万诺夫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走下台,径直拿了一杯香槟,走到伊势月前将酒杯高举,道:
      “开玩笑呢,一起来庆祝吧。伊势先生,接下来我们要欣赏些什么?请不要再演奏《黑桃皇后》了。来点欢快的东西,把刚才的气氛盖过去吧。”
      “乐手,演奏《彼得鲁什卡》!”
      米哈洛维奇朝乐手走去,他挥着手,不一会儿《彼得鲁什卡》便响起来了。欢快的《彼得鲁什卡》叫画匠想起川端康成《舞姬》中的两个女孩。友子和品子像疯了一样跳《彼得鲁什卡》……啊,欢乐到极致的《彼得鲁什卡》!当人们听到《彼得鲁什卡》,他们就控制不住脚步地跳舞!他们要庆祝,要篝火,要游乐,要忘记过去,忘记苦痛!
      所有人都在跳舞,只有伊万诺夫依旧举着酒杯站在伊势月前,他微笑着,把香槟倒在了伊势月的鞋上。
      “伊势,三万里远东严寒,不知你可记得脚上的冻疮与镣铐。”
      “你还是一如既往恶劣,伊万诺夫。只是现在我已然不是当初的我,日本也已然不是当初的日本。当下,我不会辜负任何家国道义。吞并朝鲜,中国,印度,南洋,这是迟早要完成的事。”
      听闻“家国道义”这个词,伊万诺夫那冷嘲热讽更甚了,他凑上前去轻声对伊势月笑道:
      “家国道义?把对其他国家的侵略屠杀美化成家国道义真是令我无比恶心。你当时把海参崴沿路的大小城镇都屠了。如果那些城市在日本本岛,你会屠杀吗?我一个城一个城地找,走进去,看见的全是叠起来的尸体。你知道我当时作为一个人的想法吗?我后悔没有让你跪在我面前切腹,我后悔没有违背中央命令将你亲自枪决。我应该为此被罢免,被送上绞刑架。”
      “事到如今你开始忏悔了?迟了,伊万诺夫,既然我们都是侵略者,那我们应该就是朋友。你不该忘了,你当时出兵,也是因为要与日本争夺在中国的利益。你觉得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别撒谎了,你与我同样都是肮脏的。既然如此,不如做朋友。”
      “我哪配得上当您朋友呢?我是肮脏,但我多少还算个人。我所说的一切无关国家利益,只是单纯出于人性,所以连斯大林都阻止不了我——我真后悔没违背国家决议杀了你。”
      “别这样决绝,审时度势者为俊杰。你最好与我为友,伊万诺夫。”
      每个人都在跳舞,没人注意麻雀似的画匠,但断断续续的,画匠听到了伊万诺夫和伊势月的对话。
      伊万诺夫到底是谁?
      《彼得鲁什卡》让气氛又缓和了。米哈洛维奇走来了。他见伊万诺夫与伊势月二人彼此微笑,近距离窃窃私语,以为是就“两国于中国的利益分配”达成了什么友好的共识。见此,米哈洛维奇决定把话继续往下接。他强调了多次当下日俄会谈应当以“在中国的利益分配”为中心,而不应当吵些鸡毛蒜皮的偏题事,但伊万诺夫却说他要回去了。
      “回去?”
      “是啊,把我的蜂蜜蛋糕吃完,然后回去睡觉。”
      “吃蛋糕?睡觉?”
      米哈洛维奇对伊万诺夫吹胡子瞪眼,可一语未了,只听后厅中有人笑声,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来者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上海滩十里洋场的玉堂红来了!她要和我们一起跳《彼得鲁什卡》!”
      众人回头看,他们看见了一个女人。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细高跟舞鞋踩踏而来,一阵红裙动心摇曳,好一个王熙凤人物。那女人梳着当下最洋气的姨太太式大波浪,八面玲珑,说话爽脆,一来就嬉笑怒骂,在日本官员中大耍娇憨,左一句“哥哥”右一句“老爷”,那脂粉味把这些男子哄得直笑。
      笑浪中,伊万诺夫看见了一只金猫。
      “此为我义妹玉堂红,自幼父母双亡。她在上海夜场素来是有些名气的,您要是不作嫌隙,就随她跳《彼得鲁什卡》吧。”
      伊势月对伊万诺夫介绍,而玉堂红伏在伊势月肩膀上巧笑倩兮,勾出一只手点了下伊万诺夫胸膛。
      “哪来的个傻毛子,大好的场合死僵着脸作甚?会跳舞吗?”
      这女人藏着枪。
      “会一点,但是请先等我一会。”
      伊万诺夫对玉堂红微笑,接着便走向餐桌,拿起先前那没吃完的蜂蜜蛋糕走向黑暗一隅。他俯下身朝沙发点了点手指,一个人猛地跳起来。
      “您一直在偷听吗,麻雀先生?”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画匠慌忙辩解,他以为自己惹了什么杀头的大祸。
      “麻雀先生,放轻松。我要去随玉堂红小姐跳舞,现在这蛋糕就拜托您了。舞会结束,大致晚上十点,请一定记得把蛋糕送至我于七楼412号客房。如果敲门没人应,那可能是我可能喝高了,请您直接打开房门把蛋糕送进来。”
      伊万诺夫把那蛋糕托盘给了画匠,又给了他一把钥匙。喧嚣的《彼得鲁什卡》把画匠吵得脑子直发震,他端着托盘疑惑不解。
      “为何要我保管?”
      “因为在这里我只信任您。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也是我的性命,拜托了。”
      “也不至于把蜂蜜蛋糕比作您的命,但您确实和我一样爱吃甜食……好吧,我会记得的。”
      画匠应允,而这时玉堂红来了。她那身鲜红实在是太扎眼,像掴了人双眼一巴掌。她肆无忌惮地放浪,朝着伊万诺夫大笑招手,跑过来抱着他就撒娇:
      “傻毛子,快来呀!哪有让女士等在这的理?”
      勾引,那红像鲜艳的诱饵,而这《彼得鲁什卡》是一场恶劣的战争。那女人以“女人”的身份混迹夜场多年,早就把男女之间那点关系要诀拿捏得清清楚楚。她故意叫他“傻毛子”,就是为了在一开始占领高地,宣布主权。她故意哗众取宠,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她和他很亲密,哪怕他们全然是陌生人。
      “跳罢,跳罢,先生,随我跳罢,别拘谨,把一切都忘了——”
      《彼得鲁什卡》,盛夏,这红色熊熊燃烧。玉堂红简直像纵火犯,把什么都点燃了,拉着伊万诺夫在大厅中央疯了一样跳舞。她的灵魂是沸腾的,像波澜起伏的湘江;她的姿态是肆意的,像土匪营寨点燃的火把。她要密谋筹划,她即兴发挥,她要用红裙摆融化布满冰雪的贝加尔湖,她要用红高跟踩上横亘蔓延的高加索山脉……
      “不要奇怪,先生,我向来是这样的。无论我做什么,你可得原谅我呀。您住哪呢,先生?”
      “展厅上层的酒店客房。”
      “是您这段时间一直在住的地方吗?”
      “是呀。”
      他们本应该继续跳舞的,但得到这住址后她就毫不犹豫停下了舞步。她拉着他嬉笑跑出展厅,进了栅栏笼子电梯,又跑进那客房。她一把将他推倒,脱了他的军礼服外套,解开他的领带,撕开他的衬衣,俯下身捧着他的脸亲吻。她带着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索,解开她的裙摆扣子——
      “爱我吗,先生?我是爱你的,所以你就娶了我吧。”
      “我不懂一见钟情,小姐。我不了解您,您也不了解我。”
      “你会的,先生,今晚过去你就了解什么叫一见钟情,只要一晚。”
      又是那种勾人心魄的笑,她用手拿了一杯酒,饮了一口,然后缠绵地喂给他。又是亲吻,发了疯似的亲吻,简直和长沙夏天的暴雨一样让人无处可躲——
      她给他喂了药片,药片有他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外包衣,那是苏联间谍最常用的那种戏码。一路下来伊万诺夫已经确定了,但他头脑开始昏沉,思维开始迟钝,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朦胧中,他看见玉堂红勾着他下巴妩媚地问:
      “先生,你怎么困了?想必是宴会乏了罢。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睡吧,先生,有我呢,睡吧……”
      在这连续的安慰中,伊万诺夫集中精力抵抗着药力,与困意作斗争——他已经失眠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纯粹的困意。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总算睡着了。”
      玉堂红迅速地拿出枪,熟练地四处翻找东西。听闻动静,伊万诺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看见了玉堂红的红裙子与裸背。
      她确实很熟练,但因为信息阻碍的原因,她大概是不知道苏联已经因为“药效不稳定”的原因停用这种药了。这种药不稳定,作用强的药片能把一头大象一击致命;但作用弱的,如果只喂一片,那在药效发挥初期还真能勉强保持意识。
      他玩了一把疯狂的赌局,而他赌赢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玉堂红根本没想过这药片会出错,她背过身集中注意力翻找,根本没想过伊万诺夫还有意识。伊万诺夫本想就这么看一会,但他确实没时间了,他挣扎起身坐在床上道:
      “虽然很想让你继续找,但你苏联式训练的痕迹太明显了。中共吧?你一个女孩子,在伊势月那种人旁边多危险啊……你叫什么名字?”
      “你——!”
      惊慌中玉堂红持枪转过身,而伊万诺夫耷拉着眼皮。他拖长着语调,意识显然越来越涣散了:
      “你跑不出这间屋子的,因为外面一直有人。哈哈,你最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叮咚——叮咚——”,门外响起铃声,传来画匠的声音:
      “伊万诺夫先生?您在吗,伊万诺夫先生?”
      “收枪,这是我对您的劝告,否则我不保证……会出现什么问题……”
      伊万诺夫意识涣散的厉害,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而他一个劲儿傻笑。玉堂红对伊万诺夫怒目而视,她本想直接扣动扳机,但门锁传来动静。见状,她急忙把枪扔在地上,一脚将其扫进床底,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掉了台灯——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唉,我就知道。”
      画匠叹气,摸索着打开主灯开关,结果他见那玉堂红和伊万诺夫衣衫不整搂抱在床上。玉堂红见画匠便尖叫,高喊“流氓”,画匠吓得蛋糕落地,红着脸转头就跑。“流氓画匠”跑了,伊万诺夫也没了意识,玉堂红内心愤恨这两个狗男人坏了她好事。她本想收拾了东西先撤,但没想到画匠刚才的动静把警卫全引过来了。他们全副武装,手里持枪,大呼小叫顺着走廊跑了过来。听闻门外动静,玉堂红咬牙,索性翻骑在伊万诺夫身上反手拿一杯水泼下去,而后掐着他脖子直晃——
      “傻毛子,你带的兵来了!”
      “咳,咳,快松手,沙皇,拉斯□□!我和你们拼了……”
      伊万诺夫奋力挣扎,而气恼的玉堂红径直朝他脸上狠掴了一记巴掌。
      “都到什么时候还讲梦话!快醒醒,傻毛子!救我!”
      “你是谁?”伊万诺夫被这一记耳光掴醒了,他睁开眼懵懂地看着玉堂红,半梦半醒道,“我明明看见沙皇和拉斯□□把我送上了绞刑架……”
      “什么沙皇和拉斯□□?我现在是你老婆!傻毛子,快救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荷枪实弹的苏联兵冲进了房门,而他们第一眼就看见玉堂红捂着胸尖叫,接着是歇斯底里地的辱骂,什么骂街的脏话都飚出来了:
      “哎呀!流氓!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狗生的,没□□!没见过小夫妻干那事吗?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了?我和我老公好好的,你们一个个都做什么——还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呢,马克思就教你们干这事吗?真不要脸!你们这些下三烂以后全都娶不到媳妇!”
      警卫们听不懂中国话,但他们被玉堂红骂得直臊脸。玉堂红气焰颇甚,警卫们只能顶着这“泼妇骂街”的势头问伊万诺夫,而伊万诺夫迷迷瞪瞪说“这女人是他老婆”。
      远东司令什么时候凭空多了个老婆?听伊万诺夫那拖沓含糊的调子,警卫们觉得不对劲,但他们对远东司令低声下气惯了,根本不敢质疑。然而这些警惕的警卫们在走的时候特地把门锁死了,等玉堂红发现已经为时已晚。她愤怒地撬锁,但不知为何就是打不开。
      “那群狗生的毛子居然给姑奶奶把门锁了!傻毛子,别睡啊,你快告诉我钥匙在哪——傻毛子!你醒醒,别睡了!”
      长夜漫漫,玉堂红咒骂着,她绝望地晃着伊万诺夫,但伊万诺夫就是长睡不醒。梦里他遇见了一个春天,那里生产力高度发展,彻底实现了共产主义理想。那个春天美丽灿烂,没有战争炮火威胁,没有贫富阶级剥削,每个人都友好相处,和睦生活。苏联人,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日本人……五湖四海的人们在春光里手拉着手跳舞,而他坐在花海里轻松自在,开开心心吃完了一整个蜂蜜蛋糕。
      春天,真好啊,如果有选择,谁会选择冬天呢?
      那一晚玉堂春是绝对叫不醒伊万诺夫的,因为这个有关春天的梦实在太甜了,甜到他根本不想醒来。自他推倒冬宫后,他一直被禁锢在名为“自我”的寒冬中,从未睡得这么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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