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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少年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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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净堂是个小偏院,只有一间坐西朝东的正屋,既没有厢房也没有耳室,院子只有三丈长两丈宽,宋渡雪带着他那些侍女拖家带口地搬进来后已经逼仄了不少,再见缝插针地塞下朱英朱菀,以及一个恨不得离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越远越好,因此遥遥躲到了角落的朱慕,就再不剩下什么地方了。
这日,轮到净一来讲经,讲的正是那本将朱菀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道经》。
《道经》本就艰深晦涩,配上净一那毫无起伏的朗读声,更是助眠,反正朱菀看似双手还立着书,人已经倒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紧挨着朱菀的朱英坐得端端正正,虽说她早能将《道经》熟读背诵,却觉得再体悟一次,感触也与上一回不同,因此读得分外专注,对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噪音源充耳不闻。
“噪音源”正是宋大公子与他的家眷们。
宋少爷非常懂得与民同乐的道理,不仅自己要骄奢淫逸,还要带着身边的侍女们有福同享,招呼着一大群莺莺燕燕在课上一边剥栗子一边谈笑风生,惬意得好像在野餐。
至于朱慕,这修卜道的少年每日浸淫在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中,别说内外纯净了,连耳根那方寸的清净都得不到,过得可以说是痛不欲生,朱英时时都在提防他哪天别想不开了,要跟她们同归于尽。
正当朱英摒除杂念,细细琢磨起一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的含义时,身边忽然吵闹了起来。
原是潇湘画了一整天的写意园林画终于收笔,正在侍女之中传阅欣赏。
宋渡雪接过细看了片刻,赞道:“隽逸工雅,紧劲连绵,妙笔。”
潇湘不好意思地低头抚了抚鬓发:“公子谬赞,比起您还是差了不少。”
在宋渡雪身边待了这许多天,朱英已然坚信了龙泉是瞎了眼了这个事实。并非她私心有妒,只是宋渡雪此人,如果非要说的话,也能勉强算是个逸群之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与潇湘等人作诗赏画总是他拔得头筹。
不过朱英于这些风花雪月之道一窍不通,因此也不排除是其他人都在捧他臭脚的可能性。
但即便再能挥翰成风、落笔生辉,也不能解释龙泉选择他的道理——雷法术式总不能是靠舞文弄墨让那些鬼怪自惭形秽而死来诛邪除魔的吧。
确定了这件事,朱英也就不怎么正经关注他了,平日里只偶尔顺手找点茬。
宋渡雪并不赞同潇湘的自谦,夸张地摇了摇头:“不一样,你爱画工笔小写意,与我不同,哪能放到一起比较。”
潇湘掩唇轻笑,她知道宋渡雪只是为了让她开心才故意这么说。
公子于书画上的悟性是关先生都赞口不绝的程度,虽然他偏爱纵横狂写的大写意,但小写意的各类技法也是信手拈来,并不逊色。
又听他继续道:“不过,既是春景,只有花草未免单调了些,不如再添几笔。”
说罢,只见他接过潇湘递来的湖笔,握着笔撑在脸侧,一双桃花眼角勾着笑,往窗外看了片刻,道一声“有了”,落笔寥寥几下便在潇湘的柳梢上勾勒出两只毛绒绒的小雀来。
一只体型纤长,正扭头耐心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一只额上有一圈鹅黄绒羽,好似戴了一条金抹额,正歪着头俯视着地下。两只小雀并排立着,姿态灵动可爱,仿佛下一秒就要扑扇着翅膀飞起来。
潇湘惊讶:“公子,这难道是……”
宋渡雪笑着搁下笔:“像不像?”
一旁围观的侍女们纷纷不干了,起哄道:“公子偏心,我们也要!”
宋渡雪哈哈笑着答应:“好好好,你们都有份。”
不一会,他笔下个个不同的小雀便站满了柳树枝桠,刚才还娴静雅致的画中景一下叽叽喳喳地吵闹了起来,让人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等他如言将七个人全画成了鸟后,还不搁笔,一双堪称顾盼生辉的明眸往朱英她们这边看了半晌,又埋头在那张画上涂涂抹抹了许久,这才放下笔招呼那一大群莺莺燕燕:“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侍女们纷纷探头,看清他在画上加了什么后全都掩嘴吃吃笑起来:“真好!公子画得真像!”
有这么大一群人在旁边吵闹,即便朱英再少年老成,也还没达到心如止水、充耳不闻的境界,免不了被打断思路,气得磨牙。
宋渡雪这欠揍的玩意儿还偏要挑这时候来招惹她,只见这小公子用手肘戳了戳朱英的手臂,凑近她贱兮兮道:“姐姐,你想不想看看我画了什么?”
朱英眼下看他哪哪都不爽——嫌他额上金抹额嵌着的火玉晃眼,嫌他身上百蝶寻花的红外衫花哨,嫌他爱用的栀子熏香刺鼻……还嫌他脸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太勾人。
蜀地多见乖巧的杏核眼与清秀的细长眼,很少见到前低后翘的桃花眼,宋渡雪脸上这双生得如此千娇百媚的更是少见,因此此时的朱英顶着满脑门的官司再见到这张脸,心中颇为愤愤不平。
她殃及池鱼地想,一个男孩,居然长着这么一双眼睛,将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算朱英心中曾有过好奇,此时也被冲得渣都不剩了,她板着一张臭脸别过头继续看她的书:“不想。”
宋渡雪不依不饶,从下面绕过朱英的手臂将画塞到她的桌面上:“就看一眼,弟弟画了这么久,能得到姐姐一眼的赏光也就值了。”
朱英强迫自己的视线集中在道经那些横平竖直、催人入眠的字上,半分不肯赏光给这份宋渡雪和潇湘合力完成的大作,冷冷拒绝:“赶紧拿开。”
在台上装聋作哑任由宋渡雪胡闹了一整天的净一此时忽然不瞎也不聋了,骤然停了他的催眠朗诵,对朱英训斥道:“朱英,课上严禁窃窃私语,你年纪最大,更应以身作。若是继续如此狂妄自大藐视尊长,便回去给我将《道经》抄三十遍。”
朱英抽了抽嘴角,不说话了。
潇湘等人终于听到这个祭酒先生说了一句不是照着书念的话,好像才意识到台上还有个人似的,也算是收敛了不少,从肆意打闹转为暗自窃笑。
只有宋渡雪这厮还躲在书堆之后对朱英比嘴型:“就,看,一,眼。”
朱英将《道经》立起来挡住脸,转过头去瞪他,没想到宋渡雪早有准备,立刻把画从桌子上抽出来挡在脸前,这下朱英想不看也不能不看了。
那是一幅相当规整细致的工笔庭园画,连柳条上的嫩芽都一点点勾勒了出来,但画上的小动物却颇为写意,个个只用了寥寥数笔,与静景的风格大相径庭,又意外地活灵活现,与背景浑然一体。
除了柳枝上大大小小六七只小鸟,画中还有三只神态各异的猫。
一只三色玳瑁猫正在花丛中盘着身子,尾巴抱在怀里,睡得十分香甜。
一只浑身雪白的尺玉猫远远躲在桃树的阴影下,正安静且端庄地舔着爪子。
还有一只通体纯黑的玄青猫在柳树下伏低了身体,翘起尾巴冲树上那几只小雀摆出捕猎的姿态,神态凶恶,毛发竖立,可谓是怒发冲冠、暴跳如雷。
这样对比下来,树上那只歪着头与这只黑猫对视的金额小鸟倒显得颇有大方君子的气度了。
朱英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只黑猫画的就是她——这小院里只有她整日穿黑色。
至于那只金额的小鸟,显然是这厮对自己错误的认知。
因此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黑了。
宋渡雪从画后面探出半个脑蛋,看到朱英横眉怒目的样子,瞪大了眼故作惊讶:“哎呀,这下更像了!”
旁边的潇湘第一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朱英脸上端起一副虚伪的假笑,心中已经开始正经盘算如何让这小崽子从今往后彻底闭嘴,却没想到天道好轮回,报应来得这么快。
也许是今日的暄风格外猛烈,一只足有一寸多长的大马蜂竟然横跨了紫阳湖,阴差阳错地被刮到了鸣玉岛上,还如此巧合地恰好钻进了清净堂中。
这只马蜂体型硕大,振翅发出的“嗡嗡”声在狭小的屋子里清晰可闻,黄黑相间的身体飞起来横冲直撞,十分唬人,估计在马蜂的世界里,也称得上一介蜂中龙凤,甫一露面,就吓白了一干女孩子的脸。
当然,这个“一干女孩子”显然不包括朱英。
马蜂被狂风卷得晕头转向,傻乎乎地在堂中转了好几个圈,才被朱菀鬓上别的桃花吸引,往她头上落去——却没成功,被朱英在半空直接捏住了双翅。
朱英本打算将其扔出去放它自生自灭,却在无意瞥见宋渡雪看似镇静的神色下收紧的拳头时,改变了主意。
她装作没拿稳,趁蜂中龙凤左右摆动腹部、蹬着六条腿死命挣扎时果断松了手。
这马蜂不愧是一代豪杰,很是识时务,认清了朱英不能惹后,甫一重获自由,便径直往远离朱英和朱菀的方向撒开翅膀逃命——正是宋渡雪所在的方向。
说到这里,也算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宋大公子为了凸显自己身份不俗,衣服和抹额不是金就是红,十分艳俗,还每天用上好的香料把自己腌得像朵行走的花一样,难怪就连马蜂也会认错。
只见那马蜂气贯长虹般径直往宋渡雪冲去,颇有万军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豪气,登时吓得围在这朵大花身边的莺莺燕燕们全惊叫着四散逃窜,留下宋渡雪一个光杆花独自面对险境。
那马蜂落到宋渡雪的金抹额上,试探性的爬了两步,见这朵“大花”毫无反应,总算放了心,收回翅膀,一副要在此久居的模样。
眼看这马蜂就要当一回采花贼,率先采走宋渡雪这天上地下仅此一朵的娇花的花蜜,一旁这朵娇花理论上的正主朱英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神情好像在说。
“我们宋大公子真是花容月貌,连小小虫豸都不能免于被您吸引,我深感欣慰。”
“救……我……”宋渡雪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朱英不为所动,继续笑。
“……求你了,英姐姐。”
这声英姐姐叫得泫然欲泣,听得朱英心中分外熨贴,这才大发慈悲地信手擒走了那只马蜂,随手扔到窗外,好悬没叫宋娇花真被一只小畜生给轻薄了。
见到宋渡雪小脸煞白、惊魂未定的模样,朱英顿感自己心中郁结一扫而空,浑身经脉都通达了不少,便怡然自得地顶着宋大公子的怒目而视,继续读她的书去了。
清净堂角落里,朱慕被方才那声势浩大的动静从入定中惊醒,体内已走了一大半的小周天前功尽弃,不禁又对自己发出了那求仙问道之人终会遇到的灵魂三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