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害》长乐未央

14、第十二章

　　一向方正威严的裴府，这日竟透出几分轻快的味道，只因府中远游的少爷终于归来。作为裴相国的独子，裴炯的身份自然是格外超凡。虽未担任官职，但没有人会怀疑他出将入相的未来仕途。刚回家拜见了父母、祭奠了宗祠，还未来得及休息，大王就传旨召他觐见。
　　落云王看来心情很好，频频询问他一路来的见闻，民间的风情。裴炯恭敬地一一作答。近一个时辰后，大王方让他离去，又赐了许多珍奇玩物。
　　内官送他出了大殿，讨好地问，“公子要不要去二殿下那里瞧瞧，这么多日子不见，殿下甚是思念呢。”
　　裴炯摆手道，“明日再说吧。”
　　内官被驳了也不觉得尴尬，依旧陪笑着送至宫门，“前日大殿下学成下山，今儿裴少爷您也回来了，难怪大王心情好呢。”
　　裴炯一顿，“你说，大殿下学成下山了？”
　　“是啊。大王不知多高兴呢，连我们做奴才的都跟着沾光。”
　　内官送至宫门口，行礼回去了。裴炯却没有离开，踌躇半晌，转道去了苑玮的宫苑。
　　刚进宫门，就和主人碰了个对面。
　　苑玮惊喜地拉住他，上下瞧个不停，“你可算回来了，出去了这么久也不送个信来。”
　　裴炯笑而不语，见他腰间别着萧，手里拎着一小坛酒，问道，“怎么要去水榭吗？”
　　苑玮表情一僵，干笑了两声，“是啊。阿炯，那个……你也累了吧。明日我们再聊？”
　　裴炯一挑眉，“哪里就累成这样了。咱们好久没见了，正好小酌。”说着自顾自地就先走了。
　　“等……等”苑玮跺跺追了上去，扯住他，裴炯转过身，整睱以待地看着他。
　　苑玮吞吐半天，“其实，我是去看大哥。” 见对方脸色尚好，继续道，“你们一见面就势同水火似的，我可不想你们刚回来就把凭阑殿掀了。”
　　“哼，”裴炯冷哼一声，“算了，我也没怪你。”
　　“那……”苑玮眼含期望。
　　“不过，”瞥了一眼那坛酒，“这坛御酿的梨花春岂能让他独吞。走吧。”转了方向，向凭阑殿走去。
　　苑玮愣了一下，立刻跟上，边走边碎碎念，“阿炯啊，你真要去？”“大哥刚回来，你不要惹他。”“你……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裴炯深吸口气，懒得多说，索性大步流星地甩下他。

　　凭阑殿宫门大开着，园中景色一览无余。两人走到门前，就见一道白光在园中闪过。定睛一看，原来有人舞剑正兴。一把软剑在手犹如自有生命，剑峰之所向，时而如泰山压顶、横扫千军，时而如蜻蜓点水、雁过无痕。剑身在落日余晖下，精光乍溢，使人不敢正视。一个旋身原本刚劲的剑招陡然一变，变得柔韧沉绵，然而，一招方完，就见那人陡然收势。
　　负剑身后，苑琪抬起头，对弟弟露齿一笑，迎了上来。
　　“怎么？今儿想起来看我这个大哥了？”随手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眨眨作弄道，“舍得你那几个美人？”
　　“大哥！”苑玮脸一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瞥了一眼狐疑的伴读，故作镇定解释道，“那是母妃自作主张，我……我根本……”
　　阿琪见他一脸窘态，忍不住扶在弟弟的肩上哈哈大笑。苑玮无奈地任大哥蹭得自己一身汗，也无法发作。
　　“主子。”听到青蔻和红豆的轻声呼唤，阿琪方挺直了身子，将剑交予红豆，接过青蔻手中的手巾擦擦汗，吩咐道，“让膳房加几个清口的菜，就说二殿下今天在我这儿用膳。”
　　两个侍女答应着，看了一眼苑玮，扑哧一笑，快步离去。二殿下的脸更红了。
　　“别理她们，走，咱们到亭里说话。”苑琪安慰着弟弟，浑然忘了是谁刚才笑得那么大声。
　　“嗯。”苑玮点点头，刚要跟着走，忽然想起落了一个人，转头看看完全被主人忽视的裴炯，心里不由大声哀叹，“大哥，我带了一坛梨花春。难得你和阿炯都回来了，我们正好痛饮一番。”一番话虽然说得声音洪亮，但是内心却是战战打鼓，大哥啊，你可要给我这个面子啊。
　　果然，苑琪闻言转身看向裴炯，裴炯面无表情地回看着他。两人沉默良久，中间的苑玮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正当他想拉着阿炯说改日再来时。大殿下开口了，语气平淡如水，“正好前日父王也赏了我几坛好酒。”
　　不仅苑玮暗自掐了自己一下，裴炯也感到意外。不对劲啊。

　　三个人在亭中落座，女官奉上清茶。各自拨着茶，干坐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方才苑琪让了一步，裴炯首先开口，“小玮，刚才说的那些美女是？”
　　苑玮刚为好友打破僵局而欣慰，一听马上又纠起了眉，瞪着对方，难道真的就没别的可说了？
　　阿琪轻声一笑，不知是因为理解弟弟的尴尬，还是因为明白裴炯的困境，“没什么，程妃娘娘赐了几位美女给小玮，大概是觉得小玮也到年纪了吧。”
　　“哦。”裴炯也不觉得奇怪，不要说是王室贵族，就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在少爷为娶亲之前也会先派几个侍女去服侍，“这原是普通事，小玮，没必要这么反应激烈。”
　　“我……”苑玮也不知该怎么说，强辩道，“你比我还大呢，怎么不见相国替你安排？”
　　“你怎么知道没有安排？”裴炯低头抿了一口茶，抬头看到那兄弟两个都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对到苑琪乌亮的眼睛，他不自然地撇开，“我说笑的，没有。”
　　“真的？”阿琪不太相信地追问。
　　“当然！”发觉自己回答得太急，裴炯急忙顿住，恢复往日的口气，“我家不纳姬妾。”
　　“噢——”兄弟俩一起应了声，似乎颇为遗憾。裴炯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苑玮又恢复到了自己的问题。
　　“你是王子。”裴炯淡淡指出。
　　“那还有大哥呢！”苑玮伸手一指阿琪。
　　“呃，”阿琪摆手轻轻把弟弟差点戳到他眼的手挡下，转指亭外，“我可比你早多了。”
　　亭外，青蔻、红豆正带着御膳房的人提着食盒走过来。
　　“你是说……”苑玮有些不可置信。
　　“不然，你以为呢？”阿琪耸耸肩，似乎认为弟弟的态度有些大惊小怪。不经意看到裴炯似乎忽然变深沉的眼睛，心底怪怪的，随手端起了茶盏。
　　“主子，要在这用膳吗？”青蔻过来请示。
　　“嗯，让他们进来吧。”
　　红豆指挥着布菜，青蔻开了酒坛，为三位斟上，轮到苑玮时，苑玮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引得她古怪地无声地询问主子。阿琪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嬉笑。“一会儿找你算账。”青蔻眼神如是说，带着众人下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苑玮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怎么？”阿琪调侃道，“忽然觉得他们很漂亮？”
　　“不是！”苑玮慌忙解释，“只是没想到而已。”
　　“你也快了。”裴炯端起酒杯，先饮了一口。
　　“不，我……我不会。”似乎犹豫着会被嘲笑，但仍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只想和心爱人在一起……”
　　其他两个人愣了一下，直到发现自己的弟弟、好友低下去的头连耳朵都红透了，才回过神。难得两个一向意见相左的人，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各伸出一只手揉揉发出豪言壮语的少年的头。
　　“好啊，大哥支持你！”
　　抬起头，看到大哥和好友含笑的眼，有赞赏、有宠溺、唯独没有嘲讽。一丝甜意自胸口化开，带着些清凉的感觉，就像儿时三人分享的大哥从宫外带来的桂花糖，多日来周身的沉重感似乎一下消失了。
　　经过此事，气氛也轻松起来，三人把酒言欢，不觉已是月上柳梢。园里掌起了宫灯，映着天上明月，地上亲友，一个普通的日子都有了几分节日的感觉。也许是太高兴了，苑玮频频举杯，最后竟趴在桌上昏昏睡着了。
　　阿琪看看弟弟平静的睡脸，随手想解下外袍，却被裴炯拦下，将他自己的长袍披在了苑玮身上。
　　少了这个中间人，两个死对头又回到了原点。沉默地各饮着酒，甘醇的梨花春似乎也失去了方才的味道。
　　“心情不好？”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苑琪抬头，只见对方仍垂着眼睑，把玩着酒杯，似乎那只是不经意地一问。
　　应该是不经意的吧？否则，他怎么能看出自己情绪低落，明明一直是精神十足、调侃如常。是随口说的吧？一定……
　　这时，裴炯抬起眼。那是一双很有神的眼，尽管平时对着自己时，总是含着冷漠或轻视，但是，苑琪仍然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深邃有力，目光如质。而此时，他很平静地看着自己，没有探究只是单纯的注视，静静的等待。
　　可以不用回答，可以否认，可以……然而，也许是月色太过朦胧，也许是梨花春太过香醇，也许，也许只是他凑巧懒得说谎。
　　“嗯。”他轻轻点头。
　　一只修长的手端起酒壶，为他见底的酒杯重新斟满，继而斟满自己的。
　　“啪”两个玉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