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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隅可安 ...

  •   “范大人受陛下一手提拔,多年来为官清廉,我还是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布告都贴了几天了……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这儿,你不信有什么用?”

      “‘范守阳弑君谋逆,屠戮宗亲’明明白白写在布告上,已是板上钉钉,人尽皆知……况且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这人都认罪伏诛了,咱们还能为他伸冤不成?”

      生前事身后名向来都由胜者书写,真相如何从不重要,在有心人的操控之下,陆擎洲俨然已经被渲染成了忠肝义胆,力惩国贼的有识之士,不坠燕赵慷慨,无愧齐王英名。

      谢樽低笑一声,再次饮下一杯微苦的清茶。

      “你们怎么还在纠结这点破事?我来给你们说点新鲜的,嘘,小声些,我也是刚打听到的……”

      “听说荆国公得知陛下遇袭身死后怒急攻心,立刻召集了江北五姓十六家共商大事,说要北上诛杀齐王,讨伐逆贼!”

      “什么?齐王?不该是范守阳吗?”

      “我打听清楚了,说得就是齐王,荆国公说齐王弑兄杀亲,颠倒黑白,为天地之所不容!”

      “真真是一团乱麻……不过我可说句公道话啊,就算齐王当真谋反也轮不到王家人来领兵讨伐吧,陆姓人一抓一把,又不是死绝了。”

      “你说得极是,所以荆国公此番打得是昭元太子的旗号,听说乱局之中昭元太子仓皇南逃,正巧去了荆州呢。”

      听到这里,谢樽差点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咳之下,肩上的伤不免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这些人口中的昭元太子便是陆景渊,在传闻之中这位太子仁善有为,少有贤名,荆国公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假太子来扯大旗,不过这手段虽烂,却也能为那昭然若揭的野心遮掩一二。

      一处的消息总归有限,谢樽又听了片刻没什么用的废话便准备结账离开,临走前他又向客栈中的另一位掌柜打听了桃叶的消息,然而这次也依旧是一无所获。

      离开客栈后,谢樽游走在已然恢复生气的街坊之间,将那些一一絮语闲谈纳入耳中,彻底确定了荆国公北上讨伐一事并非流言,而是确有其事。

      这算得上是个好消息,荆国公一旦率兵北上,齐王定会和江北世家缠斗不休,他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带陆景渊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在城中几番来回,谢樽回到青崖谷时已然日暮山渺,当远处的木屋还只是个不大的小点时,那熟悉的药味便已经灌入了口鼻。

      谢樽出门时未与任何人打过招呼,这会儿乍一迎上陆景渊平静的目光,心中便莫名生出了几分心虚。

      “谢大哥。”看着谢樽走到近处,陆景渊率先出声道。

      “哎呀,景渊已经把药熬好了呀,快快快,正好我胸口闷呢……”谢樽说着便自己拿了药碗摆好,将那在炉上温着的药汤倒了出来。

      陆景渊只默默看着,待他喝完了一碗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崔谷主说你今日逃了药,今晚到明晚,每次都要多喝半碗。”

      “……”何必呢?他恢复得极好,缺了这两次又不会怎么样!

      可在陆景渊面前,谢樽实在做不出这等不遵医嘱的耍赖行径,于是他进退维谷踌躇半晌,最终又倒了半碗皱眉灌了下去。

      待到最后一滴药滑入咽喉,谢樽迅速将碗放下,然后笑着掏出了两包点心放在了陆景渊眼前迅速转移了话题:“给你带了好吃的,尝尝看?”

      闻言,陆景渊唇角那抹淡笑瞬间消失不见,他在谢樽期待的目光下缓缓伸手将油纸剥开,看着那串露出的糖葫芦怔愣了半晌。

      “我挑了半天呢,这是最好看的一串……这里还有些糖油饼和小麻花。”

      “我给婉婉也买了一份。”谢樽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她那份没有糖葫芦,你这串是独一份哦。”

      虽然婉婉没糖葫芦是因为她历来嫌弃山楂太酸来着,但这应该就不用说出来了吧?

      “尝尝?”谢樽笑着把糖葫芦往前递了递。

      当真是哄孩子的语气……况且他历来不喜甜食,但当陆景渊抬眼对上谢樽那满是期待鼓励的眼神时,还是缓缓伸手接过了那串好看的糖葫芦。

      “怎么样?”

      陆景渊咬碎那层薄脆的糖壳轻声道:“很甜。”

      “那我过几日出去再给你带些吧。”谢樽说着捏了一个小麻花扔进了嘴里,心情颇好地躺在山坡上晒起了黄昏后的最后一抹阳光。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给你带哦……诶,你看!”谢樽忽地缓缓坐起,抬手将一只停在指尖啄食碎渣的浑圆山雀举到了陆景渊眼前。

      “好圆一只!”

      “……”那柔软可爱的山雀只在陆景渊眼中停留了一瞬而已,他轻轻抬眼,只见的半山夕阳之下,那人点上了山雀茸茸的脑袋,眉目间尽是温柔的笑意。

      “要摸摸看吗?”谢樽又将手指递近了些,看着那山雀好奇地跳到了陆景渊膝头,忍不住笑道,“它还是蛮喜欢你的嘛。”

      “所以到底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馄饨烤筋肉夹馍……”

      谢樽枕着手臂躺在草坡上望天,只觉天朗气清,满心欢喜,多好的时光啊,青草柔软,晚霞烂漫,他们亦如清风一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最大的烦心事也只是……

      “谢大哥还是先想想一会儿该如何与崔谷主交代吧。”

      “喂!不要突然提起这种事情啊!”

      那天过后,谢樽毫不意外地被崔墨连着训斥了几日,可即使如此,接下来的半月里他仍是偷偷去了几次长安,在那些街坊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天下大势。

      昭文二十一年,七月十八,荆国公王季生奉昭元太子之命,领五姓十六家八万精兵驻军灞河畔,欲讨逆贼,清君侧,与高居长安的齐王成分庭抗礼之势。

      七月十八,中夜,宁远将军赵磬领军一万夜袭敌营,拂晓即斩敌首悬于明德门前,午时又在假太子与荆国公高悬的头颅边贴下了八个大字——弑君虐民,罪无可恕。

      然而这场动乱并未就此终结。

      七月二十晨光熹微时,幽冀援军兵至长安,齐王无视了十六家递来的三封降书,下令剿杀灞河畔余下的六万叛军,一个不留。

      这场屠杀持续了三日之久,灞桥畔遂累骨成山,流血漂橹,连一场持续一天一夜的暴雨都未能洗净。

      齐王全然不顾自己如何声名狼藉,只以血腥的手段将所有反抗一一镇压,长安城外血流成河,城内也不遑多让。

      所有胆敢反抗其暴政的宗亲世家皆在数日之内被抄没殆尽,前些日子尚在街巷间轻衣快马的权贵公卿,转眼便被破布似的挂在了各府门头以儆效尤。

      而在这骇人听闻的大屠杀告一段落后,又是持续数日的严格盘查,一时间京畿上下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这位恣睢暴虐的新主。

      偌大长安在这场血洗中变得风声鹤唳,远方的江北亦是草木皆兵。

      昭文二十一年八月,赵泽风奉命征讨江北,不过半月便大破荆州,将绵延十里的玉苑琼台夷为平地,听说玄焰军查抄国公府时,荆州内外连不起眼的河沟中流淌的都是绫罗绸缎,金石珠砾。

      荆州满是血泥污秽的地牢尽头,赵泽风看着空空如也的刑架和满地染血的铁链,声音中压抑着滔天怒火:“给我个解释。”

      他才出去了一日而已,这帮废物就能把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给看丢了,好,好得很。

      “昨夜有人劫狱,我等寡不敌众,王锦玉被,被人给救走了……”一个狱卒被同僚们推上前战战兢兢地说道。

      一旁正检查着铁链的赵停林听见这句废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丢下铁链抬头看去,果不其然看到赵泽风脸色更黑当场就要发作。

      “少将军息怒,属下愿带兵追击,一日之内定将王锦玉缉拿归案!”赵停林上前一步将那狱卒拦在后头,把这事给揽了下来。

      赵泽风闻言冷哼一声也没说好或不好,只砸了门拂袖而去,留下一群狱卒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都自己下去领罚吧。”赵停林叹了口气说道。

      这荆州发生的小小插曲自是传不到长安城里的,谢樽小心地穿梭在门庭冷落的茶楼酒肆之间,从各种夸大其词的风闻中搜集出只言片语,一点点规划着即将到来的旅途,顺便……买些好吃的回去收买谷中的孩子们。

      即使镇压已然结束了数日之久,这长安也依旧不是人呆的地方,当谢樽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踏入秦岭时,才终于觉得满身血气被清风洗净。

      无论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天地间总有一隅可避。

      回到青崖谷后谢樽时常缄口不言,很少与陆景渊提及过谷外之事,而陆景渊也从不开口询问半分,两人就这么默契地休憩于山林之间,等待着在某个云销雨霁的清晨再度出发。

      某日清晨,陆景渊自溪旁洗漱归来,推开门时忽见有色彩斑斓的野花悄然铺满了他的桌案,那凝着晨露的野花灿烂而张扬,蕴藏着蓬勃到足以将他灼伤的生命力。

      陆景渊回头看去,果不其然看见谢樽正抱着一捧浅色的野花往这边走来。

      “回来了?”谢樽笑着走近,看见他微微启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立刻先一步打断道,“先说好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只是婉婉昨日见你练字时写了一句‘水晶帘动微风起’,便跑来问我水晶帘是什么。”

      “这山间并无水晶,却有别样野趣,你看……”谢樽抱着一捧浅色的野花自他身侧走过,将手中的野花抛落下去,惹得露珠飞溅,折射出一室璀璨的光芒。

      “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水晶会闪,那露珠不也会闪吗?你看是不是很像?”婉婉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将一捧淡紫的野花塞在陆景渊手中笑道。

      “收了我的花,以前的账可就要一笔勾销了哦!”

      “一笔勾销……等等,你们两小小年纪还算上账了?什么账?”

      “谢大哥你听错了……还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等你有我腰高再说这话吧。”

      “就不是!”

      陆景渊站在门口看着两人吵闹的身影,感受到那冰凉的露珠烙入胸膛,片刻间便烧起了一把燎原大火。他将眸中的情绪收敛,走上前将那淡紫的野花也抛落下去,任由露珠沾湿了大片衣袍。

      “年前我便过了十五生辰,远远算不上小孩了。”

      谢樽闻言眉峰一挑,转过身与陆景渊四目相对,发现那双黑眸中不知何时竟落入了一点星光,他沉默半晌唇角终于勾起,声音亦满是笑意:“那又如何?十五也是小孩,比我小的都是小孩。”

      “谢大哥耍赖欺负人……”婉婉瘪着嘴拽着谢樽的衣角,看上去很不高兴。

      两双乌黑晶亮的眼睛盯了过来,谢樽招架不住只好匆匆移开目光,无奈地妥协道:“好好好,你们都长大了,行了吧?”

      “走了走了,爬山去……说来,我昨天让你们猜的那个人间仙境猜到了吗?”

      “山间奇伟瑰丽,盛景数不胜数,若无提示如何猜中?”

      “就是就是!”

      “有点道理……那我想想再说。”

      虽说婉婉精力充沛,可到底年纪太小,一整天下来还是蔫得耷拉着脑袋。

      晴朗的星天之下,群山茂林静谧无声,谢樽揽着婉婉攀上潮湿的林木,回头看向了陆景渊笑道:“清晨时你们说的提示我想好了,只有一句,但绝对不难……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

      “哎,其实这句一出你都用不着猜了,婉婉来吧。”

      “啊?”婉婉有气无力的抬起头哼了一声,“我不知道。”

      “不行,猜。”

      谢樽逗着婉婉走在前面,未曾注意到陆景渊眸光颤动,看着他的背影骤然停下了脚步。

      世间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许多事在陆景渊记忆中已然被封存在了心底最深处,可每当有人扣响门扉,他都会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清晰得如同昨日。

      “这东宫其实也没有殿下说的那般无聊嘛,昨日臣在西巷边发现了些有趣的风景,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殿下不如猜上一猜?”

      这道声音温柔多情,带着些许少年时的沙哑稚嫩,将他瞬间带回了年幼时的璀璨夏夜。

      陆景渊最近总会想起他,或许是眼前之人与他略有相似的缘故……可往者不可谏,那人早已死在了蜀川的风雪之中,他绝不会将任何人与之混淆。

      谢樽站在横倒的树干上,见后面半晌没有动静不由回头看去,如水的星光下,他只一眼便发现了陆景渊的异样:“怎么了?”

      陆景渊闻言骤然回过神来,跟上去低声道了一句“无事”。

      “……”谢樽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那片刻的异样已然消失便没再追问,“婉婉消极怠工,还是你来吧。”

      “是萤火。”

      “嗯,对了,那边有片山谷生了满山萤火,似星河倒垂流入人间……”谢樽说着抱起了已经昏昏欲睡的婉婉继续往前走去。

      此处距离谢樽所言的山谷已然不剩多少距离,当他们走下山顶又穿过一道潮湿的隘口,便见前方已然豁然开朗。

      谢樽带着陆景渊找了个视野好的山石坐下,只见如星的萤火浮动于清溪与碧草之间,如光下尘般柔和而轻盈。这里的萤火虫并不怕人,只骚动了片刻便悄然落在了两人的衣角发端。

      一路走来婉婉已经彻底睡着了,谢樽将她小心地放在铺了衣袍的山石上,然后掏出了一个手掌大的油纸包。

      这纸包实在太过眼熟,陆景渊只需一眼便能知晓出里面装的必然又是什么甜口的小点心。

      “都是你喜欢的,吃吧。”

      “……”这个误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星辉下溪水流银,谢樽伸手任由溪水流过指间,却发现这清而透的水无法带走半分焦躁与惆怅。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陆景渊,借着无边夜色掩去了眸中那抹复杂的情绪,终于提起了一个搁置已久的话题:“待到入秋后局势安定,我会按照约定送你南下岳阳。”

      “而后……你我便分道扬镳吧。”

      他已然离家太久,是时候回去了。一切冲动理应到此为止,至于之后的事……他恐怕还需要漫长的时间独自沉思。

      “嗯。”陆景渊望着远处的星辉与萤火握紧了手中的纸包,作出的回应转瞬便化入了风中。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待到梧叶秋声之时,长安终于恢复了往日繁华。血气散尽后,南郊那座栽种着柳树的客栈依旧客似云来,无人注意到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从此经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一隅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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