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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时无英雄 ...

  •   昭文二十一年夏,中书令范守阳犯上作乱,屠皇室宗亲三千,朝野震荡。七月,齐王陆擎洲勤君不及,帝崩,与此同时,荆国公王季生自江北举旗直指长安,齐王临危受命,率军抵抗叛军,血染灞河。

      而在入秋之后,这场死伤逾三十万人的祸乱终于以王氏夷三族为终得以暂时平息。

      长安的血色散尽后,史官们亦如释重负,沉思许久终于提笔定下了“昭文之变”四个大字。

      寒生露凝,北雁南飞,陆擎洲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朝会即将开始,中正殿前的那片荷花池人声鼎沸,却少有人为之驻足片刻。

      “赵将军果真情致非凡,能解这枯荷中的无边风致,当年将军在鸿鹄书院求学时,下官乍见将军便觉惊为天人,如今将军风云化龙,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赵泽风原本抱臂站在池前独自小憩,听见这话立刻看向了凑上前来的谄媚之人:“鸿鹄书院?那你应当见过本将军写的诗吧?”

      “自然!”那人见自己搭上了话,立刻眉开眼笑地奉承道,“将军的诗词文章可谓藻思绮合,离众绝致……”

      “不错,难得有人夸我文词出众。”赵泽风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如此,那我便现作一首赠与你吧。”

      说罢赵泽风便直接将那所谓的新诗念了出来:“一个□□两条腿,千只眼睛万张嘴,一瞧二看三打量,除了聒噪无用处。”

      这首粗俗拙劣,句不成句的大作一出,众人纷纷侧目,不出所料地看见先前搭话那人已然满脸通红,羞愤欲死。

      “还不滚?”赵泽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冰冷与厌恶。

      冀州落魄时,这些人个个落井下石挑拨离间,如鬣狗一般想从王府和赵家身上扯下一块肉来,如今时异势殊,攻守易变,他没找他们算算旧账,他们竟然还敢凑上前来攀附于他?简直无耻小人,徒增笑耳。

      这一个“滚”字,直接将所有想要上前攀谈的人吓得缩到了两丈开外,再不敢上前半步。

      “你就别去凑热闹了,赵泽风恣睢妄为是出了名的……听说王家的祖坟都被刨了个干净,恐怖得很。”有人小声道。

      “我也听说了此事,那块地出来的人到底……哎,说来当今陛下亦是行伍出身。”

      “快快闭嘴!这话你也敢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

      赵泽风这边无人再敢靠近,而荷池的另一侧也有一人始终人人敬而远之,此人长身玉立静立池畔,一身绯色官袍垂坠犹如荷绽。

      听闻赵泽风那边传来的一阵骚动,谢淳微微抬眼扫过那些仍在低声说着什么的群臣,随即垂眸掩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屑。

      这种无聊的议论他再熟悉不过了,自他少年入御史台为官开始,非议就从未停歇。

      人人说他狼心狗肺,无宗无父,身为谢家长子,却转投陆擎元麾下重振那虚置已久的御史台,成为陆擎元座下走狗,为之提携庶族,抵抗世家,实在是愚蠢至极。

      从前这些声音尚且隐秘,而自陆擎洲登基之后,他们便将这些话摆到了明面上来对他再三嘲讽。

      这些人以为陆擎洲与先帝不同,以为范守阳身死代表庶族再无可能,以为王家覆灭只是因为谋逆大罪……无妨,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很快这里便将再无他们的立锥之地。

      赵泽风和谢淳身边的尴尬氛围并未持续太久,日色渐暖之时,厚重的钟鼓声自两侧传来,指引众臣列位以待宣召。

      待到大朝会上繁杂的礼仪尽数结束,中正殿中便彻底没了声响。鎏金的白玉堂上,众人皆躬身垂眸一言不发,没人想当这第一场朝会上的第一只出头鸟。

      明明已经山河已秋,礼官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如被烈火煎烤,他低头看着沉默的群臣,咬咬牙再次道了一句“有事启奏”。

      好在这一次,殿内终于有人让他长长舒了口气。

      只见琉璃折射出的细碎天光下,谢淳顶着众人的目光缓步走到了最前列:“臣有事启奏。”

      “哦?爱卿尽可直言。”陆擎洲依旧像先前那样翻看着桌案上的奏章,连一个眼神都未向下投去。

      “是,臣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还请陛下恕臣唐突……臣为官十载,一事无成,自觉有愧天恩,无颜立侍君上,今欲辞官还乡,万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众人皆静默不言不知这闹得是哪一出,只有赵泽风半点不忌讳忽地嗤笑一声,吓得他们埋头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这位祖宗闹出的动静会波及到自己。

      “世子殿下实在是进退有度令人佩服,哼,进退有度……说得倒是好听,其实与那些闻风而动宵小之辈也无甚区别。”

      “崇光。”陆擎洲看着就差指着谢淳鼻子骂的赵泽风,终于合上奏章无奈地唤了一句。

      “陛下见谅,臣初入京城,学不来那么多规矩方圆,自是有什么便说什么。”赵泽风依旧半点不悚,全然一副骄矜小辈的模样。

      “好了,退回去,没让你说话就闭上嘴。”

      “哦。”

      直到赵泽风退了回去不再出声,谢淳都没有对此作出过半点反应,只待对方没了动静才继续道:“另有一事,臣才疏学浅,世子一位亦请陛下另觅贤才。”

      听见这么一句话,陆擎洲立时目光如刀直直向谢淳刺去。

      “谢家历来人丁稀薄,到了你这辈,你的兄弟们皆早早夭亡,只你一人得以长大成人,若你不当这世子,数十年后国公之位便要易姓。”

      “这可并非小事,怎可这般妄为?”

      虽说谢氏本家蛰居淮海枝繁叶茂,旁支众多遍及天下,可按照虞朝开国时定下的五姓之盟,四家中也只有那主脉可以承爵蒙荫。

      一旦主脉断绝,皇族与四家百年前共谋天下的交谊便会彻底走到尽头。

      “臣去意已决,族中长辈亦已认可。”谢淳仍是重复道。

      见状陆擎洲轻轻敲着扶手,锐利的目光将谢淳扫过了一遍又一遍,似要将那张皮囊刮下剖其真心。

      “不可。”陆擎洲沉默许久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

      “谢家乃是开国元勋,居功甚伟,百年来亦辅政柱国,从无错漏,若朕毫无缘由地削爵贬谪,必令天下人寒心,动摇国本。”

      “但爱卿想走,朕也不欲强留,辞官不行,外调却可以考虑一二。”

      听到这个结果众人并不令人意外,谢家身为地位超然,又在朝中盘踞多年,又岂能那么容易便抽身离开?入局百年再想离开,除了死……恐怕再无他法。

      “臣听凭陛下差遣。”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谢淳也作出了回应。

      “好!那朕便封你为南郡太守,南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定能让爱卿好好修养一番……至于世子一事,若是谢家找不出继任者,便无需再议。”

      “是,谢陛下恩赐怜惜。”谢淳没再多言,只谢恩一声向后退去,继续当起了隐形人。

      谢淳这一退回去,众臣再次没了声响,陆擎洲环视片刻觉得时机已至,便出声端上了今日的重头戏:“钟墨白,宣诏。”

      “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接过内侍递来的册书站到了帝阶之上,手中的册书鎏金嵌宝,在日光下流淌着柔和而耀目的光芒。

      “门下,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犹待乾坤定位,德和治成……程氏云锦,门著勋崇,德光兰掖,宜母仪天下,为万民之表率!”

      虽说看到那道诏书的规制时,众人便已知晓其中必然藏着件震惊朝堂的大事,可当真正听闻其中的内容时,他们心中心中的震惊与茫然却比方才更盛。

      齐王妃早逝且无所出,陆擎洲登基后另娶也是理所当然,但怎么又是程家?还是那个臭名昭著,离经叛道的程二小姐?

      提及这位二小姐的事迹,那还当真算得上是一折传奇。

      程云锦年少时才绝天下,艳冠京城,提亲的队伍能从长安排到广陵再折几个来回,着实令人歆羡。可就在众人觉得她会按照惯例嫁予五姓之人时,她却突然回了广陵老家,随着自家的商队走南闯北,餐风饮露,再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自那之后,她的名声便一落千丈,再无高门上门提亲,时至今日二十有九也仍未嫁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若是这故事到此为止,便远远够不上“传奇”二字了。

      如今距程小姐离京从商已然过去了十五年,十五年岁月匆匆,昔日被众人耻笑的少女竟已成为了广陵程家的掌权者,无人可与之相争。

      可那又如何?在许多人眼中她就是离经叛道,臭名昭著,她的财富属于宗族,她的权柄亦可收回,她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所以……若是此人当了皇后,那不得引得天下大乱?

      阶下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中全无一丝赞同。

      可当陆擎洲当真问出了一句“众卿可有异议”时,他们却无一人敢有所质疑,陆擎洲杀人如麻,他们可不想随便丢了性命。

      况且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都没半点声响,他们如何敢当这出头鸟?

      罢了,往好处想想,这也证明了陛下倚重世家不是?

      中正殿上的牛鬼蛇神上演着一出出无人欣赏的大戏,但任他们心中如何百转千回,高位者也只是闲掷棋子,冷眼旁观,至于低位者……正忙着操心那半两碎银一尺素。

      入秋之后风催红叶声声脆,总引人醉卧秋霜暮云。坐在林边的驿站旁举目四望,可见满山黄叶翩飞如蝶,好一番金秋盛景。

      “店家,两碗揪面片,嗯……一碗加份素浇头吧。”谢樽戴着斗笠,将十几个光亮的铜钱放入了瓦罐之中。

      “好嘞,客官先坐!”

      “还有半日便到申州。”谢樽坐在高低不一的瘸腿凳子上,将腰间瘪瘪的钱袋扔在了桌子上,“你我实在是穷困潦倒,要是当真半路没了钱,便去市集上支个摊子拉琴舞剑赚路费吧。”

      他此番外出已久,离开玉印塔时又走得实在太急,买了马车又一路住店吃饭,如今实在是不剩下什么了。

      早知道在青崖谷里的时候少买点零食点心了,长安城里的那些糕点实在是不便宜,一块上品豆糕便够在外头吃三四碗面了……

      “……”陆景渊见谢樽盯着面前的一碟咸菜出神,不知为何竟能意会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必,我身上还有些值钱的物什可以典当。”

      这自然只是个借口,毕竟此时此刻他在谢樽眼中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落魄皇子,总不能莫名其妙变出一袋银子来吧?

      “那可不行,变卖家私可是最最末流的手段,若非山穷水尽不可为之,还是卖艺吧。”谢樽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放心,省着些还是够用的,就算不够,我也有无数生钱的法子。”

      哎,本来从长安去往岳阳走荆州的水路是最好的,届时到了夷陵便可顺流而下直入洞庭,停泊在岳阳的渡口结束这段旅途。

      可如今荆州仍有玄焰军来来往往,实在算不上太平,他要求稳便只能选择东行绕路,这么一来,原就拮据的路费更是雪上加霜。

      “客官,你们的面。”

      思虑间,面摊老板端着两碗面片放到了桌上,谢樽看着那都加了浇头的大碗面片,有些讶异地向他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今天白露呀,也算个好节日,二位客官远道而来就不必客气了,吃吧吃吧。”老板笑着将几缕被水汽蒸得湿软的鬓发塞回了头巾里,不等他们回应便回到了锅前忙碌。

      “既然如此,快吃吧……”谢樽收回视线将筷子递给了陆景渊说道,“吃完了好赶路,若脚程快今日便能到达申州。”

      “嗯。”

      黄叶满载秋色随风旋落,温柔地不染一丝萧索,当马车摇摇晃晃地再次启程时,面摊旁的陶罐中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几个铜钱和数块碎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时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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