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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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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幔重重,他牵了她的手于锦衣奢华中行来,今朝有些愕然,低头看了看十指交缠相叠的手掌,感觉到他的手心有些微汗湿。
有醉酒的客人不知死活地过来拉泊玉,满嘴喷酒气:“苏复玉!你要去哪?陪大爷我喝酒!”
泊玉眼神遽冷,轻拂衣袖,那肥壮的客人轻飘飘地就摔了出去,狠狠撞倒在地,酒顿时醒了大半,“你!”恼羞成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待冲过去,眼角瞥到随后缓缓踱来的另一个男人,顿时大了舌头:“咦咦,你是谁,怎么有两个苏复玉?”
迟桑眼见着泊玉拉着今朝飘然远去,得意洋洋地拿筷子敲着碗,叮的一声,唱将起来:“三月三,豆蔻花儿开,小情郎啊小情郎,念着你的心,念着你的脸,瞧你板着个脸闷着个头,好生一副呆头鹅……”荒腔走板,不成个调,唱得一旁的白泽眼里俱是痛楚。
夜里风凉,出了那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泊玉就放开了今朝的手,可是那一点微湿的热度,却停驻在了手心,恰像是千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女娃儿的时候,于冰凉的白玉阶前跪着,膝盖窜起的一点凉意,也是被他带着暖意的手驱散。
“今朝。”他背对着她,“我若来迟了,你是不是就真打算与那人云雨了?你太荒唐!你是仙,若沾了人气,动了仙根,堕入红尘,到时看天帝容不容得了你!我教了你三千年,原来就教出了这样的性子!今朝,若我早知我养了三千年的孩子长大后这么不长进,当初的我,是断然不会看你一眼的!”心口说不出什么感觉,恼怒、失望、痛苦,排山倒海而来。
背后许久无声,他忍不住转过头,看到今朝正仰面看着他,彼时有一弯缺月如钩,也有漫天星光,那一瞬间,他不觉间就衍伸出了错觉,仿佛星光全都盛在了她那双并不出彩的眼睛里,璀璨得惊人。
“泊玉。”她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他心里一惊,她这次没有叫他公子,他仔细看去,有盈盈月光落在她眼里,却没有落下腮。
“那一年你回蓬莱岛的时候,我就站在天奴姐姐们后面看着你。看着你被花团锦簇,看着师傅慈爱地拍你肩膀,说一声‘回来了’,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父君青华大帝没有战死,是不是我就会和你一样,一样拥有这般锦绣堆成的人生?”
泊玉后退一步,面前的今朝一如往日的今朝,平凡、沉默,却又不像是平日里的今朝。
“我本来想,我这一生,大约就是这样过了。普普通通地长大,由崇恩圣帝指一个人家,也许也是极平凡的人家,然后便这么万年无悲无喜地过下去,再没人会记得战功赫赫的青华大帝,再没人会记得东方东极还有一支后裔,再没人记得我是青帝的女儿。”她絮絮说着,泊玉恍惚间只觉得他又回到了她的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那样安静懦弱固执的姿态,鬼使神差地跨出了那一步,从此以后,满盘皆乱。
“可是你向我伸出了手。泊玉,你把你最美好的东西都教给了我,我小时仰慕你,崇拜你,看你高高在上,而今等我长大,我方知,我喜欢你。”
她死死盯着她:“泊玉,你呢?你如今是以一个怎么样的身份来对我的荒唐痛心疾首?一个父亲、一个兄长、一个师父,还是一个男人?”
泊玉几乎狼狈地躲过她的眼神,不敢再看,亦不愿去看,他听到自己说:“我……”声音短促,喑哑地不像自己。至今未逢过敌手的泊玉公子,头一次如同溃败的残兵,几欲落荒而逃。
今朝沉寂下来,长袖掩了唇,低低的一声:“泊玉公子,告辞。”
夜风依然凉,孑然独立的泊玉公子此时才垂了眼低喃:“我也喜欢你……”低微的声音破碎四散在风中,词不成词,阕不成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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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破天荒地多话了起来,谈起三郎和茶花,谈起天庭众仙:司命星君一手的好文采,月老身旁调皮的两个金童玉女,天帝悬圃里的奇珍怪兽……四海八荒地扯了一圈,独独不谈起泊玉。
婆娑似笑非笑地摇着团扇:“今朝,我倒从不知道你原来也这么聒噪。这是想瞒什么呢?”
今朝红了一张脸,再也坐不住,借口说去看白泽和迟桑,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长仪从暗处走出,皱着眉,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怎么,这俩人还没和好呢?”
婆娑笑弯了眉眼:“我早看那个冷冰冰的泊玉不顺眼了!天天追在泊玉身后跑,末了还讨不到一声好,便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也难怪今朝使性儿了。泊玉这人啊,纵是惊才绝艳,在情爱里却是又笨又傲,不激他一激,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媚眼一斜,忽又闹起了小性儿,“都是你们这些男人的错!长仪,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孩儿真的做了妖王出世的□□,我跟你没完!”
娇嗔声中,今朝早跑出了很远,暗暗地替长仪叹一声气,便去房间里探白泽和迟桑这两个难兄难弟。
自小倌馆回来后,泊玉发了恼,责怪迟桑和白泽将今朝带去那种地方,便设了禁制结界,将两人关在了屋里,说是让他们闭门思过。今朝去的时候,透过结界,便瞧见白泽手执书卷,于窗户边静静地坐着,神态安详;而迟桑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翘起二郎腿,一副纨绔的风流意态。
两人同时发现了今朝的到来。迟桑一咕噜翻起身,提脚就冲过来,却忘了收势,一头撞在透明的结界上,龇牙咧嘴地做鬼脸。白泽放下书卷,施施然走过迟桑身旁,问:“今朝,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白泽,这是带给你的书,人间书肆里新出的戏本子。迟桑,这是给你的,集市上买的九连环,这段时间再忍一忍,他……他想必很快会放你们出来的。”
迟桑捂着额头过来抱怨:“今朝啊,你要和泊玉使小性儿到什么时候啊?你是好了,见着泊玉就躲。遭殃的可是我们哪,日日对着泊玉那张棺材脸,依我看,你一日不和泊玉和好,他一日就不会放了我们。”
天性好动的神兽捱不住静,摇头晃脑地哀求,左耳一串金铃清脆:“今朝,今朝,看在我帮你想法子,替你激出泊玉的真心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去见一面泊玉,替我们求求情吧。格老子的,你是不知道啊,老子都快被憋出伤来了!”
今朝沉默了,透过檐下的濛濛细雨望着远方楼阁重重,仿佛层层叠叠的都是心事。不是不愿见他,却是不敢见他,她的心思,本就属于潮湿阴暗的一丛青苔,是隐晦,是禁忌,不能暴露在灼烈日光下。
白泽温声道:“迟桑,不要逼今朝了。如果你觉得闷,我可以讲故事给你听。”
迟桑打了一个哆嗦,一脸嫌弃:“白泽,你把老子当什么了?”又叹了一声,“得了,今朝,老子知道你脸皮薄,抹不开面子,再者说了,这种事儿,合该是老爷们主动的,这样想来,你躲他倒是对的。”忽然耸了耸鼻子,“咦,他来了,今朝你快走吧!”
说着,走廊拐角果然出现了一方精致的白色衣袍,今朝掉头就跑,耳边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像是要跳出喉舌。
长仪看着消失于曲廊尽头的今朝,摩裟着光洁的下巴,笑得意味深长:“泊玉,这可是反过来了啊,从前是她追着你跑,如今倒是你逮她不住了。”
那小小的背影很张惶,像是某种小兽,于丛林中左顾右盼,怯懦又固执。直到那背影再也看不见,泊玉方缓缓说:“若是我从前肯在她身上多用点心,若是我肯早些承认自己的情意,她对我也不至于这么没有信心。”
长仪爽朗,拍拍泊玉的肩:“咳,做什么说得这么悔不当初似的,过几日就是咱妖界的女儿节了,你要后悔啊,就抓住这机会和今朝好好说一回,这不就得了!”
妖界原先是没有女儿节的,因着山妖水怪贪恋人间凡尘的热闹,艳羡着那名目众多的佳节,端午、中秋、重阳、七夕,回来后便也鼓捣出了妖界的节日,菖蒲艾草,粽子月饼,倒也像模像样,其中这女儿节原先不过是人间的七夕乞巧节,千万年的下来,渐渐的也演化出了妖界特有的一种仪式,倒也是妖界的一个盛大节日了。
说起女儿节,狼王长仪指手画脚眉飞色舞,直说得唾沫横飞:“这女儿节可不是随便什么女人都可以过,那些个刚刚化成人形的不算,嫁作人妇的也不算,专是指那些初长成的豆蔻少女们,选了代表自己的花骨朵儿来,扎成一个花球,由家里父兄挂到专门的地方去,到了女儿节那一日,就有平日里暗暗爱慕着少女的少年们,搭弓拉箭,若是能一箭射中代表那姑娘的花球,来年这一对新人可就有指望了!嘿,你别说,还挺灵,据说这是花神娘娘庇佑着的呢。”舌灿莲花,狼王一副好口才。
呵,这天界哪里来的花神?分明都是由西王母统领着。泊玉失笑,不以为然,可就是不由自主地垂了首,盯着自己苦练过箭术的双手,女儿节呵……无妨,那就当讨个吉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