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魔修却要舍身殉道》山巷

137、流火2

　　萧恬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粗布外袍，给柳浪披上，遮掩住他肩上那两枚染血的铁枷，和两道散发荧光的符篆。
　　他伸手在柳浪脸上一抹，柳浪感到被虫子咬了似的一阵刺痛，但很快便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萧恬拽住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给你换一张脸，方便我带你回去。”

　　“回哪？”

　　“我家。他们刚分配完任务，以林缜为首的前辈都聚于山下布施结界，我将你送回去后，就来接第二轮的班。”

　　柳浪无力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恬：“今日卯时，没有日出。空中渐有血色云团，并伴裂帛之声，前辈们起初以为，这异响也许是暗示有什么妖邪降世，派人去乐康城内四处巡查，崔师兄取来古籍，将其中绘图细细对比，发现与肃正十四年六月初四，天降流火、焚毁弗州献城前的天象一模一样。

　　“林缜师兄原本不信，但一个时辰过后，天上竟果真开始降下火团，这些火团落到地上便砸出数尺深的坑洞，洞内烈焰焚烧不止，直至将周遭一切尽数毁灭。

　　“情急之下，只能先布阵结界，但常规结界对此皆是无用，一触即碎。多次尝试之下，最终在一本古书上找到蛛丝马迹，说一种名为‘毗蓝珈摩界’的特殊结界可以抵挡一二，林师兄他们按照书上描述布阵，果有成效，但这阵法耗时耗力，须得一刻不停地运功念咒，否则便会坍塌。我们分好轮次，每轮一个时辰，由十名弟子镇守，我被分到第二轮。”

　　他们一路走来，柳浪已经在地上见到不少萧恬所说的坑洞，洞地烈焰熊熊，丝毫没有消减的趋势，甚至焰心都是血一般的颜色。这些坑洞所在之地，尽皆焦土，许多百年老枫被天火击中后，顷刻间烧成一团黑灰，连渣子都不剩下。

　　萧恬拽着柳浪的胳膊，避过那些坑洞，道：“灭不掉。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井水河水都无用。”

　　柳浪低头跟着他走，他心里有话，但这话，他说不出口。

　　那就是，这场天火因何而起？

　　谁都知道，凡世间出现祸国殃民、颠倒河山的邪魔妖道，人力无法抗衡时，上天垂怜，降下天火以示惩戒，妖存于何地，天火落于何地，妖不死，火不灭。

　　割肉补疮虽惨痛无比，但若放任这妖邪横行于世、祸遗千年，届时牺牲的，就远不止这一方生灵的性命。

　　如今天火降于此，便是上天明示——祸出乐康。

　　走在前面的萧恬像是猜到了柳浪所想，道：“你放心，既是有人栽赃你，那幕后元凶多半也被困在城中，无法脱身。说不定这天火就是奔着他来的。”

　　柳浪：“那要是找不到这个元凶，该怎么办？”

　　萧恬沉默了。

　　他们心中皆是了然，但谁也不想将这血淋淋的答案贸然说出口。

　　如若找不到这个元凶，他只要存活一日，这天火便会焚烧一日，直至满城百姓为之殉葬，届时，乐康将成为一座鬼蜮死城，且百年都未必能恢复。

　　更何况乐康是端朝国都，端朝皇宫位于城中，皇室公卿遍布全城，若这些人死了，天下必将大乱。

　　“会找到的。”
　　萧恬低声道，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
　　进入城内，柳浪这才知道，他困于地下的这几个时辰之间，乐康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内许多房舍已被天火，焚毁满目望去，遍地火坑，坑中升腾起滚滚浓烟，空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黑色灰尘。

　　百姓们四散奔走，他们蓬头垢面，披头散发，衣衫是烈焰熏烤过的焦黑色，再没有从前的气派从容。
　　他们一心想要活命，但此时根本无路可活，城外没有流火，但若要出城，就得去除结界，然而结界一旦去除，天火滚滚而至，根本等不到无辜之人离开，就会早先一步将一切焚烧地干干净净。若留在结界之内，谁也不知道这火会降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那些妙光的仙君道士又能支撑多久。

　　出去是死，留下也是死。本身就是个悖论。

　　他们曾亲眼看见，早先时候，那些留在房内避难的人，一旦被天火击中，是如何连房带人瞬间化成灰烬的。因此几乎所有人都跑了出来，拖家带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四处游荡，时不时抬起头，用绝望的目光望向那一道道砸向结界的无情烈焰，心里念神念佛念菩萨，念一切能够化解苦难的神明。

　　一切法纪都成了笑话，治安官与巡卫军披甲执锐，骑着马满城奔走呼啸，也完全制止不住随处发生的烧杀抢掠。
　　有些生活不如意的流氓恶棍，到了今时今日这步田地，想着反正都是要死，于是更加的肆无忌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些比恶鬼豺狼还要可怕的人类，见到衣冠讲究且无人保护的富庶人家，便提着刀围上去一通乱砍，直至血肉之躯被砍成肉泥，再将他们的财物一扫而空。
　　倘若被巡卫军逮住，他们也不抵抗，把脖子往刀口上送，死前还要取笑一番这些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笑他们最后还不是得跟自己一样，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乐康虽未焚城，已成鬼蜮。

　　柳浪看着那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上天垂怜的百姓，有些人已然疯了，指着天摇头晃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耳中充斥着各种祈祷、哭喊、怪笑……将他整个人包裹的喘不过气。

　　如果……如果真是因为我……

　　柳浪感到一阵反胃，他弯腰，扣住喉咙干呕起来。

　　萧恬帮他拍背，安慰道：“来接你之前，我已派人去你家里打听过了，冯夫人和你妹妹都没事。”

　　柳浪低声道：“谢谢。……你的家人呢，都还好么？”

　　萧恬：“安然无事，你放心。”

　　他们在黑烟中穿行，绕过一地匍匐的百姓，终于来到了萧宅。

　　萧恬将他从侧门引入，带到自己寝房后的小屋里，这里与正堂相隔甚远，也没有闲人出入，正是藏人的好地方。

　　他叮嘱柳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一定老实呆在这里，等他回来。说完，他将房门关上，便赶回妙光接班去了。

　　柳浪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他发了许久的呆。

　　他感到口渴，想要拿起杯子乘一碗水时，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惊得他手指一松，瓷杯滚到地上，顷时摔得四分五裂。

　　他的手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纹。

　　柳浪撸起衣袖，绝望地看见，他从胳膊到肩头的皮肤，都是这样，就像破碎却又没有坍塌的瓷器，遍布着细密的裂纹。这些裂纹摸上去与正常的皮肤无二，依旧光滑平坦，但柳浪心里明白，正如那只山猫告诫他的：这具躯体即将崩溃。

　　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柳浪胃里翻江倒海，他抖着手握住另一只茶碗，狠狠灌下去四五碗白水，这才将喉咙口的恶心感勉强压制下去。

　　他等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有一个时辰，但他却感觉好像过了一百年。

　　萧恬终于回来了。他还给柳浪带回来一样妙光法器，宝镜暌违。

　　“用上这个，我所见就是你所见。”

　　柳浪接过，低声道了句谢。

　　萧恬十分焦急：“林葳发现你逃出来了，正和一众师兄弟连带着几百个家丁全城搜捕你，你千万不要往外跑，一旦被他抓住……”

　　他没有说下去，但柳浪知道，他想说的是：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柳浪点点头，主动问道：“结界能支撑多久？”

　　萧恬默了默，道：“耗尽我们所有人的法力，也就……八九个时辰。”

　　他又立刻补充道：“小郡王快回来了，昨日是他二十岁生辰，他已经成功脱度元婴，结成金丹，等下一次轮班，我就去找他问个清楚，问他那一夜到底有没有见过你。”

　　柳浪偏过头：“他不是亲口说了，没有么。”

　　萧恬：“也许是那人听错了，我再去证实一遍，说不定就——”

　　柳浪打断了他：“萧恬。”

　　萧恬抬眼望他，眼里有些许忧虑。

　　柳浪轻声道：“如果真是有人设局害我，又怎会不把一切做满呢？

　　“我没有说谎，那天夜里，我确实是出门闲逛，在第五溪后的枫林里遇到了聂冲，也确实是在林子里睡了一夜。

　　“但独独一件事，我一直没敢说。”

　　萧恬定定的看着他。

　　柳浪用尽量平缓的声音说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杀了谢天师。”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萧恬开口道：“梦而已，不作数，你别放在心上。”

　　“可是，”柳浪道，“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去那里，为什么我会在林中睡着。我那时候，真的……只是在做梦么？”

　　萧恬：“……你想说什么？”

　　柳浪咬牙：“也许，就是我杀了他们。”

　　“咣当”，萧恬胳膊边的茶碗被猛地推到地上，现在桌上一只茶碗也不剩了。

　　他站起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柳浪，沉声道：“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是你就不是你。没有也许。”

　　柳浪抱头，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说的话都断断续续：“我居然不是人……我居然是个妖精……”

　　萧恬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安抚道：“闻莺兄……”

　　柳浪猛然起身，像是急于证明一般，一把豁开袖子将满臂的裂纹递到萧恬眼前，吼道：“你快看！这就是证据！是我抢占了他的肉身，我不是什么柳闻莺！！！”

　　萧恬见到那些可怕的纹路，整个人都呆住了，柳浪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唇角露出苦笑：“我杀了柳闻莺，也杀了祁永霖，我本就该死，这天火，就是冲着我来的。”

　　萧恬沉默良久。

　　他站起身，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养伤，我先去帮宋师兄他们安置灾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