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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真情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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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姝实在不懂公仪仇在想什么。
明明来金陵、见卫觊这些事都在他的默许与推动之下,可当亲事真正定下后,他看起来又是如此愤怒。
就像是她做下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一般。
小书房里烛火昏黄,在人面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公仪仇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前两日你在恪敬公主府中,同卫觊单独相处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这并不是一段长到会惹人生出怀疑的时间,于是萧景姝谨慎道:“初次见面,只说了些寒暄提点的话,并没有别的什么。”
——好,真是好得很,居然不说。
公仪仇抓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绷出了青筋,缓缓道:“我听闻那日,太医院的李院首也去了公主府。他可给你诊过脉了?”
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萧景姝如实道:“……诊过了。”
公仪仇冷笑一声,抬手拿起了小案上的戒尺:“伸手!”
他的眼神阴沉得可怕,萧景姝想起上次的疼来,下意识把手背在了身后:“我没有做错事,先生为何又要打我……”
“你没做错事?”公仪仇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你不是早就同卫觊暗通款曲了么?若非如此,他怎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郎为妻?”
萧景姝耳畔如有惊雷响起。
是了,那碗毒药——喝下那碗毒药已经有些日子了,她的身子在慢慢恢复成百毒不侵的模样,那远远比不过她给自己下的猛药的绝嗣之毒估计已经被消化掉了,李太医根本就没能诊出她“不能生育”!
而她自己昨日只在留心那针法有没有对萧不言起效用,根本忘了公仪仇设下的这一重试探!
可这个疏漏仍有补救的机会,萧景姝脑子转得飞快:“当时那太医只说我体内有常年积下的药毒,调理一番便无碍了,许是他没诊出来呢?又或许他觉得这毒不妨事他能解开呢?”
“我以往从未与卫觊有过牵扯!”萧景姝提高了嗓音,“先生,您不能仅凭臆测就冤枉我!”
公仪仇根本听不进去萧景姝在说什么。
他虽安排她来了金陵,可是从未、从未想过真的将她嫁给卫觊!他只是想试一试,看这二人之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古怪!
如今试出的结果不合心意,她还为了一个卫觊用这么冲的语气同他说话!
公仪仇气得额角直跳,伸手猛地将萧景姝拉了过来。
即便他身体不好,可依旧是萧景姝抵抗不了的成年男子的力道。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趴在了公仪仇膝上,背在身后的手也松开了。
这样根本不方便再去打她的掌心,于是公仪仇干脆就着萧景姝眼下的姿势将她按在膝头,戒尺对着她后腰下几寸的圆润抽了下去。
萧景姝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打了多少下公仪仇才放开了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痛呼,反应过来时已捂着腰臀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冰凉的泪痕。
她已经十六了,不是六岁,怎么能挨这样的打!
离开剑南后的几乎所有事都在她意料之中,她面上或喜或嗔,可心中大多平静。唯独这一次失了手,得到的惩罚也让人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他就是把自己当个逗趣的、解气的、发泄的玩物,才不顾她的脸面下这种手!
公仪仇先前并未多想,直至看到萧景姝面色青白交加,满眼不可置信后才觉出不对。
她侧卧在地上,单手捂着后腰处,愈发显得线条流畅身姿窈窕,养回些光泽的乌发与深紫的衣裙散开,都是沉闷的颜色,却衬得肤白如雪。
比刚回来时胖了一些,可容貌还是不相同了。原有的稚气荡然无存,只留逼人的艳色,惑人的娇媚,让人想到话本子里吃人心的精怪女妖。
尤其是在夜色中、在烛光下,更显得惊心动魄。
这副容颜配上咄咄逼人、不服管教的语气时,的确会让他生出再约束不了她的警觉。
可此刻不同,她无助、柔弱极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那种刻意惹人怜惜的哭法,是小孩子受了大委屈强忍着哽咽声不敢哭的模样。
可萧景姝越想越觉得难受,呜咽终于从喉咙里跑出来,掩面大哭起来。
公仪仇清楚她不是因为被打疼了才哭。
他忍不住去看他方才打的地方、她手捂着的地方,喉结动了动,又逼着自己转过脸去。
——陆瑾,他心道,你真是疯了。
而后公仪仇听到了门外闻声而来的脚步,钟越在门外颇为忧心地唤“先生”。不过他没有让人进来,只对萧景姝道:“起来。”
萧景姝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愿意理他,直到他又沉声说了句“起来”才慢慢起身,跪坐在了他面前。
纵然她理解公仪仇身为陆家人,恨毒了她的生父连带着厌恶她,可她到底不是个天生的软骨头,受不了这样被他羞辱。
尤其是过了几个月好好的日子,更无法像以往那般忍受在公仪仇身边的磋磨了。
萧景姝此时无比思念巫婴,思念在剑南的一切。这种思念无法诉诸于口,于是她只泪眼朦胧道:“我要阿娘。”
“阿娘”这两个字出口后,她惊觉自己也是那样思念韦蕴,是积压了十年有余、对如同幻梦般那个待她好的阿娘的思念。
哭声又从喉咙里泄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我要阿娘……”
公仪仇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小孩子家受了委屈总会找阿娘,纵然阿娘待她不算好。
他只意外自己听到她哭诉后,便顷刻间在心里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带她去见韦蕴。
戒尺早就扔在了地上,公仪仇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
她哭得一团糟,颊边的发丝都湿哒哒黏在了脸上。倘若她今日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讨饶,他绝不会心软半分。
——不,无论怎样他都不该心软。
她或许早就背叛了他,在剑南时就与卫觊勾结在了一起,不然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怎么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
可在她的朦胧泪眼中,公仪仇又忍不住想,若她的解释才是实情呢?若卫觊就是不在乎孩子硬要娶她呢?
毕竟自己都会对她心软……
确实该把她嫁出去了。无论嫁给谁,都得把她嫁出去了。
“别哭了。”公仪仇闭上了眼睛,“明日我便带你去见她。”
萧景姝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他,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没有料到公仪仇居然就这么允诺了。
公仪仇将纷繁的思绪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便对上了萧景姝被泪水涤净后琉璃一般的双眸。
他面无表情地问:“七娘,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并不笨,自己这些时日并未刻意遮掩身份,想来她早已猜到自己是谁。
这是在问她清不清楚他是陆瑾。萧景姝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知道。”
公仪仇“嗯”了一声,继续道:“当初阿姐与恪敬公主交好。恪敬公主养出卫觊这样的儿子,心思不可谓不深,又久居宫中,我怕不信她当年不清楚先帝要弃长安南下——可她却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阿姐。”
他们这些将士的命,只是用来拖延时间,让那些想要借机侵吞粮草而后立威名的满足私欲,让那些贪生怕死的收拾家当南下另居。
明明潼关可以守住的,明明不用死那么多人的,明明不该担那些莫须有的骂名的。
这些让他们不好过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起来,恪敬还是你的姑母,卫觊还是你的表兄。”公仪仇冷笑了一声,“你若嫁给卫觊,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
萧景姝拂去了颊边湿黏的发丝,颤声道:“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亲’!倘若我不是卫氏血脉,就不会……不会……”
她把脸埋进掌心:“就不会被你们这样对待……明明好不容易有点讨你们喜欢了,可那片刻过去,依旧是冷眼……连阿娘都不要我。”
还有萧不言。
倘若她不是卫氏血脉,她也不会就这么……
公仪仇呼吸一滞。
他还有很多要说的、要安排的,可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他慢慢转过轮椅唤道:“钟越。”
门被推开,钟越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走进来,看都不敢看萧景姝一眼,将轮椅推了出去。
廊下还有好几个人,李顺,谷雨,先前伺候他的小厮。公仪仇吩咐谷雨:“先让七娘缓一缓,一会儿你带她去安排好的院子里。”
谷雨面色惨然道:“先生。”
她一颗心挂在公仪仇身上,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在初见萧景姝时她心中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了,因此才不喜她,如今这忧虑隐隐约约落到实处了。
除去她外,没有人出声。
钟越将公仪仇推去了回廊另一头歇息的屋子,李顺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叹了口气道:“郎君,我真是看不懂你了。”
他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径直在椅子上坐了:“当初知道韦贵妃好好诞下皇嗣后,我一直想您日后做什么。我脑子笨,只想到您可能要扶持皇嗣做帝师,把咱们头顶上那些冤屈给洗尽了。”
“您当初让我带着那小丫头到剑南去,我去了,以往日后会起到什么大用处。”
李顺苦笑一声,“结果用处是起到了,我却怎么也猜不透您的用意——您好像就是在各个地方埋下火种,等到个合适的机会把它点着了,看所有人因为这火忧心,全然不管火烧尽后的灰。”
他说着猜不透,可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钟越开口道:“李叔,您说这些做什么?先生做事有先生的道理,我们照做便是。”
“行,那便不说别的,就说说那个小殿下。”李顺紧紧盯着公仪仇,嘿嘿笑了一声,“郎君,心疼狠了罢?我一个和她相处不多的人听她哭成那样都觉得心疼。”
钟越继续开口:“李叔……”
“小钟年纪小不清楚,我这个老家伙可清楚的很。”李顺打断他,“郎君,你可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
一旁的钟越闻言愣住了。
公仪仇终于冷冷开了口:“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说过……”
后半句话在李顺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陆冕某次过寿的时候。
因着奸佞的谗言与萧泯出生时的异象惹来隆庆帝不满,陆冕赋闲在家,寿宴都没有大张旗鼓地办,只来了些许亲眷与麾下兵将吃酒。
李顺小时候在戏班子里做过武生,抹了个花脸就跳出来扯着粗嗓子唱戏助兴,而几个喝高了的家伙在灌陆瑾的酒。
陆瑾年纪轻轻,却读书练武样样出挑,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少年天才,也因此性子颇为孤高,不太讨陆冕陆琼手下兵将的喜欢。
因此陆瑾被灌酒,当爹的和做长姐的谁也没拦,还笑嘻嘻地看着——总要想法子和大家伙融成一团的嘛。
陆瑾其实不胜酒力,但又拉不下脸面拒绝别人敬酒,更不能在老爹的寿宴上一走了之,于是硬着头皮喝,不一会儿就醉了。
他醉了不撒酒疯,却有问必答。一堆人大感惊奇,从他洗澡要多久问到了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亵裤,
而后陆琼手底下一个小将红着脸问:“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啊?”
陆瑾认真地想了片刻,郑重开口道:“漂亮的。”
那小将的脸登时不红了,翻了个白眼嘟哝:“和军营里其他男人一样肤浅。”
陆瑾没有听到,看了一眼对面把脚踩在了椅子上豪迈喝酒的陆琼,继续慢吞吞道:“性子不用太要强,反正我会照顾好她,柔弱娇气一点也没事……心肠要好,还要听我的话。”
席间的女兵们齐齐嘘声,原本因一个“漂亮”起哄的男人们附和得也少了——他们大多喜欢泼辣利落一点的。
最上首的陆冕啧了一声:“行了,我明日便去你舅舅家问问你那个又娇气又爱哭你说东她不敢往西的小表妹愿不愿意长大嫁给你。”
陆瑾皱起了眉:“不要,她长得不好看。”
“你眼瞎了啊陆瑾?”对面的陆琼啐了他一口,“小妹都长得和观音座前的玉女差不多了,你还嫌弃上了?”
还好今日舅舅一家不便前来,不然听了他挑拣可要结仇了!
陆瑾辩驳:“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好看。”
“我明白了。”李顺挤了挤眼睛,“小郎君喜欢美艳妖媚一点的。”
大家齐齐哄笑起来,陆瑾没再说话,耳根却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