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浓于水》饭三顿

1、孤独醉生

　　夜凉如水，幽深的小巷里浓烈的酒香溢出，勾引着经过的更夫。更夫敲着梆子，脑袋不住地往巷子里钻，喉咙“咕咚咕咚”咽着口水。从来没有闻见过这么香的酒，他也不知道老王的邋遢铺子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远处一阵狗吠，更夫缩回脖子。心里嘀咕着改日要问老王讨坛子好酒喝，脚下不停往狗吠声那边去了。

　　巷子的深处是一个简陋的棚子，几根竹竿顶了块布，再拼凑几张破旧的桌椅，就是一个营生用的铺子了。经营这铺子的老王是个无妻无子的老头，靠着邻里的帮衬开了个小铺子，因为生意不好，才能够勉强维持他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这一日的月光非常好，白白的洒下来，连煤油灯的黄光都变得好看了。微弱的灯光下，一个少年独坐，桌上手边十来个酒坛子，几个小的翻滚在一边，桌上流了一滩酒。少年一身稠料的衣服，腰间别着块精美的玉佩，一看就知道是个富家公子，不知为何跑到了这么个寒碜的摊子里来。

　　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了守在不远处的老王身上，在老王的脚尖处折成了两段。少年坐得很正，笔直的脊梁透出不服输的倔强。老王抱着酒坛子犹豫了许久，听到更夫的报更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公子，老头儿要收摊了。”老王酒坛子放在了少年脚边，起了身不停搓手。赶人离开是件极不好的事情，老王以前还没有做过。但他心里还记挂着几个没饭吃的孩子，也不得不搅了这少年的兴致。

　　月悬中天，更夫已经报了三更。巷子的尽头有个破房子，里面住着从北边逃难来的几个孩子。老王看他们可怜，每天就把摊子里剩下的饭菜拿过去给他们吃。那些个孩子原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只因北方陷入战乱才沦落至此，要他们去乞讨未免太残忍。

　　陆靖威抬起头，醉眼朦胧。时间不早了，这上了年纪的店家为他一个人守到了半夜，也真是难为他了。可是他还不想走，不想回到府里去面对别人对他哥哥的奉承，不想听着他们说陆靖远怎么优秀，暗示他陆靖威多么不中用。

　　今天是陆靖远的生日，在外奔波的陆赞特地赶了回来，主持了酒宴替陆靖远庆生。衡城的名士都来了，也许是因为陆靖远的才名，也许是因为陆家的家世，反正与他陆靖威没有一点的关系。

　　“公子……”老王看陆靖威发呆，身子往前凑了凑再次提醒。若是他自己，多等些时候也没关系，可那些孩子要等不住了。年幼之时若是饿坏了身子，那一辈子都是要遭罪的。老王想着念着，面上也显得着急起来。

　　“哦……”靖威回神，觉察到老王的焦急，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放到老王手中，“您只管收拾了就好，我再坐会儿。”

　　老王接过沉甸甸的银子，惊得目瞪口呆。一锭银子足有五十两，像他这样的小摊子都可以买下百个了。这位客人在让他去买酒的时候已经给过银子了，找回来的碎银子付他这儿几碟下酒菜都已经绰绰有余。

　　老王赶紧将银子塞回靖威手里，头摇得像拨浪鼓，“公子给的买酒钱有余，付这些下酒菜已经够了，你这银子我不能要。公子是不是没带散银子？不打紧，日后在来这儿的时候一起算就是了。”

　　靖威摸了把闪着光的银锭子，手腕一用力，将银子丢进了几丈外柜台上装碎银铜板的空酒坛里。靖威知道老王脾气，日子虽过得穷苦，却也不愿意收下不该他得的钱财。靖威对着老王笑道：“你收下就是了。这是你陪我的酬劳，不是我白送给你的。”

　　老王的骨气让靖威很是佩服。初来衡城的时候身无分文，当时陆家正好施舍米粮，老王宁愿自己饿死都不到陆府领取不要钱的米粮。直到后来在好心的几个街坊帮助下搭了棚子营生，老王硬是将那些桌椅折了银子算给几家人。

　　老王嘴唇抖了抖，没有说出话来。他现在的确是急需用银子，这位客人顾全他的尊严，竟找出这样的理由来，老王感动万分。

　　靖威看着老王没有再推辞，舒心地笑了，单手拎起地上十多斤重的酒坛子，一下就放到桌上。这是最后一坛子酒了，今晚能不能痛快也就靠它了。靖威伸出手去扯封印，却被老王有力的手按住。

　　“你喝得够多了，再喝下去要伤身子的。”老王知道这孩子是借酒浇愁，他不想看着靖威伤了身子便出言相劝。靖威只抬头静静看着他，一阵寒风吹过，老王一阵的猛咳，握紧的手慢慢放开，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多年的积攒终是落下了病根，以前老王也是无所顾忌豪饮，也曾经没有限度借酒浇愁，结果现在的身子便不由自己了。冬日收寒，便不停地咳，直要把肠子都倒腾出来似的。自己有这样的教训，他就不想看着好好的年轻人重蹈覆辙。

　　老王的手一松开，靖威就用力撕开了封印。抱起酒坛一阵猛灌，酒汹涌而下阻断空气，几近窒息的感觉让靖威觉得痛快。七八斤的酒，灌了一半洒了一半，酒坛子是见了底。靖威手一甩，酒坛子飞出，砸到墙上碎了开。毁坏的声音脆得可怜，陆靖威听来却犹如天籁。

　　老王缓过一口气，心口有些疼了。陷入了迷途的一个少年，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老王摇头叹气，转过身，拿起扫把默默扫着碎片。他是陌路之人，没有资格说什么，一句提醒已经仁至义尽。

　　靖威故意别过头去，老王似有些落寞的样子让他不忍心看，他对老王无礼了。抬起头来，一轮臃肿不浑圆的月亮挂在天空，周围明亮的百颗星围绕。靖威鼻子里酸溜溜的，为何明月残缺不美却依然有星供奉，而人却只有圆满美丽才会引人注目。

　　老王与他不过数面之缘，毫无关系却知道关心他的身子，他的至亲却从来不会。他们只记挂他学文习武是否认真，却不会问他身子有没有不爽。文章没有背熟，剑法没有练会，一顿板子就会上身，不管那时候他是否生病，是不是无力学习。

　　在他们眼里，只有光耀门楣，给他们争脸才是最重要的。靖远五岁写诗，七岁作赋，文才惊世，品貌无双，给陆家带来了无数的风光。所以他们对靖远好，对靖远可以处处容忍，甚至奉为上宾。

　　他没有靖远那般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不能在总角幼龄展露才华。他知道勤能补拙，日日苦读夜夜努力，却还是赶不上靖远天赋异禀，以及比他多了五年的积累。

　　有神童在前，靖威十岁时候写的诗比靖远好，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因为世俗的人都在把十岁的他和十五岁的靖远比。就连当爹的也是如此，整日里拿靖远的标准要求他。可他不是天才，怎么能做到天才才能做的事！

　　“刺啦”一声，酒坛子的碎片被倒进了垃圾堆，和残羹冷炙混在了一起。老王擦了手，将店里唯一一盏煤油灯吹灭，却站在柜台边不动。“我收拾好了。”月色老王目光锐利，像是要看透靖威的心。

　　靖威将身子往桌上一靠，淡然道：“收拾好就走，告诉我做什么。”靖威自嘲，手指拂过桌上的划痕。像是刀剑留下，又像是鞭子抽下，这桌子竟是经历过打斗。他又何尝不知老王身怀绝技，否则那一按怎能按住他的手。老王是个看不透的人，他不想去看，却也不想被老王给看了去。

　　老王拾起脚边的包裹，看了靖威一眼，往小巷深处的乞丐窝走去。靖威望了眼老王的背影，心中苦涩。尽管老王是一个好心的人，但对于他却是一个外人，就算是说句体贴的话也绝对不会对他上心。

作者有话说

　　为毛没人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