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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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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见周先生,安排起来并不容易。
易安先联系了养老院,却被告知周先生不想跟任何人视频通话。他只好将整件事告诉了爸妈,由他们亲自去养老院,顺便看望了老先生。
“他现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记性也越来越差,看到我一会儿喊我名字,一会儿又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尤娜听着易安妈妈的说话声,不由皱起了眉。易安就坐在她身边,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拿着开了免提的手机,问道:“然后呢?”
“他既然这么问,我就说我是程曼的家人,你还记得程曼吗?如果她想要跟你见一面,就视频通话,你愿不愿意?他想了很久,我以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突然说:程曼早就不在了!你骗我!我说我没骗你,她还活着。”
“所以我就想啊,你们要不干脆就以关关外婆的名义约他视频通话。”
易安和尤娜对看一眼,易安问道:“这样好吗?”
“以这个名义,说不定他还愿意见一面,见面了再解释,顺便看看能不能让两位老人真正见一面,我觉得有生之年能让他们见面这个想法很好!人活到这个岁数,都看透了,这时候还没放下那是真牵挂,能见一见挺好。那个,关关啊!”
“哎,阿姨。”尤娜立即应道。
“周先生呢,其实是个蛮严厉的人,但你不用怕,有易安在他不会对你凶。”
“他是个很凶的人?”她诧异地问,一边看向易安,只见他微微点了下头,又听他说道:“他比李云豪要严厉很多,剧里的人物被南叔美化了。”
尤娜正在消化这个信息,又听易安妈妈说道:“好了不多说了!关关注意身体啊别忙得太累,易安你也是!我们下次再聊!”
“阿姨,你和叔叔也注意身体,我们下次聊。”
“好!我们家艾薇要有关关的一半贴心我就高兴了!”
“艾薇又怎么了?”易安不由问。
“哎别提了!她那狗屁倒灶的事一个小时都讲不完!幸好我还有关关。”
易安笑看了尤娜一眼,才说:“好了妈,拜!下次再聊。”
通话结束,尤娜看着易安,突然说道:“如果我打扮成姥姥年轻时的样子,跟周先生视频,你觉得可行么?”
易安立即皱眉,转念想了想,不情愿地说:“也许可以试试。”
她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大家都说我打扮起来真的很像姥姥年轻时!”
“我知道,”他反握住她的手,微微叹气,“我当初就是因为照片里的人才想到你。”
最后两人讨论决定,由易安母亲再去养老院告诉周先生:易安找到了程曼,她想见他一面。
至于要不要视频见面,由周先生自己决定。
几天过后,易安妈妈带回了周先生的回复:“听了我的话,他冷笑一声,摆摆手说:你别骗我了。我说我没骗你啊,易安找到了程曼的家人,这才知道程曼还在,易安跟程曼已经见过面了。”
“他不相信?”尤娜忍不住问。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感觉这时候他是信的,但很快冷着脸说:就算她还活着,也不可能要见我!我也不想见她!你走吧!赶快走!”
“他的脾气突然就上来了,把我吓了一跳,也把我赶了出来。”
“妈,你没事吧?”
“阿姨,真对不起!”
这边一对情侣同时出声。
“哎,没事没事,他脾气本来就大我习惯了,只是刚开始讲到程曼我看他表情有点不一样,以为他会愿意见上一面,没想到后来情绪那么激烈……我走之前特地关照看护留意他的情况,怕这件事刺激他,好在看护说他后来一切照常,就是吃完饭后在房间抽屉里翻来翻去找东西,看护问他找什么也不说,找了半天大概没找到,叹了口气,说真的老了什么都忘了都丢了,然后睡觉去了。”
“听了阿姨的描述,我怎么觉得那么难过呢。”结束通话后,尤娜看着易安皱眉道。
易安明白她的心情,不由握住了她的手。
照说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可两人竟然都不愿意见对方一面,难道是他们错了,不该安排见面?
易安望着身边的尤娜,他总觉得命运之神在牵引着整件事的发展。
从他当初跟南叔的相识,或者更早时,他外婆与南叔的妈妈是表姐妹开始,当年周先生将这个故事讲给南叔听,恐怕不止讲了一遍,南叔诉诸纸上,出版后将书送给了他。他正好喜欢这个故事想将它搬到音乐剧舞台上,而那张照片又让他找到了尤娜,他与尤娜因为这个故事相知相爱,而尤娜又是程曼的外孙女。
一切都巧得不可思议。
而今,这个关系网中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两位当事人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他们到底要不要坚持让两人见一面?还是就这样算了?
若是算了,那这么多的巧合都没有意义吗?
“你觉得当年的事,还有谁可能知道?”易安问道。
“我听我妈说过有位如玉婆婆知道,虽然她不在了也许我们可以去找她的家人打听一下?”
说到家人,易安心神一动,说道:“关关,我们抽空再去趟苏州吧。”
再次看到姨婆,尤娜的感受很不一样,而姨婆见了她,更是百感交集。
纵然易安已经交代过,姨婆依旧盯着尤娜,上上下下地打量,渐渐的,眼里浮上泪意。
“姨婆,我不知道以前我姥姥,她,她老人家是不是无意中伤了南叔妈妈的心,如果有,我在这里代她道歉。”说着,尤娜正要弯腰,却被易安和姨婆同时拦住了。
“姨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上一辈的事情。”易安开口道。
“关关啊!”姨婆握着她的手,缓缓道,“这些不关你的事,我只是看到你想到程曼,又想起我姐姐……”
“上次你们走了以后,我就常常想,你怎么会那么像照片里的程曼呢!不只长相,神韵特别像!那只手镯,我直觉就应该给你,还真是给对了!”
易安和尤娜围坐在姨婆两边,她看了看他们,又继续道:“易安跟我说过,你们现在排练时间紧,难得今天休息,为了两位老人这样赶来赶去的,我就长话短说吧。有些记不清的,阿蔡可以帮我想想。”
蔡婆婆正好走进了客厅,也坐了下来说:“我也老咯,不一定都记得。”
“你总比我还年轻几岁。。想起来我姐姐是五八年去世的,解放以后了,在台湾去世,就记得那年消息传到我们这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人也过不去最后一面也见不到。等到南森回国来看我们已经是,已经是八几年的事情了。”
“我姐姐和他的婚约是双方父母在很多年前就订下的,两家老太爷据说早就认识的,但小辈们从来没见过面。两家老底子都在北方,后来听我们家上面的长辈说因为要往南边来做生意所以搬到了上海,那个时候家里上面还有几位军校毕业的,因为国民政府的关系,好些北方的人家也都往南迁。”
“我记得那时候周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蔡婆婆补充到,“周先生,哦我们那时都喊他周先生,他并不是家里老大,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是法租界里有名的人物,具体做啥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很厉害的,会好几种外语还娶了三房太太,周先生跟他亲兄弟,据说他们的亲妈是个俄罗斯舞娘,没人见过,亲妈早不在了。他们俩长得都好看,外国人血统,白皮肤卷头发,个子也老高,真当是样貌堂堂。”
“我也记得,”姨婆笑着说,“第一次见到我这位姐夫就是在两人的喜酒上,他哥哥比他和善些,他看起来很凶,当时就想这个人性格一定很难处,还替姐姐担心。结婚一个月以后,姐姐回娘家跟我姆妈哭哭戚戚,我就听到一句:他心里头老早有人了,晚上喝醉酒就叫她的名字!我实在同他过不下去了!镯子的事情也是那时捅了出来。”
“怎么捅出来的?”尤娜不禁问。
姨婆叹了口气,继续道:“说起来也是我姐姐的性格太要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本来两家让他们结婚,据说因为周先生小时候让和尚算过命,说他命硬以后一定要娶个凶一点的老婆,所以才挑了我姐姐。镯子本来送了也就罢了,姐姐后来知道他心里有人么就开始怀疑了,一路查到卖镯子的首饰店里去,那家店的老板还认得这个镯子,说是水头特别好特别难得,结果姐姐就跟老板套话,那个辰光还在打仗呢,买这种首饰的人嘛多问两句都晓得了,这下好了,姐姐气冲冲又往娘家跑,说是要把这个镯子砸了。家里人一拦一问,她才说出来老板说一年前就定好了镯子的,当时说结婚马上要用。他们婚期是早就说定的,所以姐姐知道了一年前他肯定是想跟别人结婚。这一想更加生气,镯子被我姆妈拦下没砸掉,但回去后听说两个人天天吵架,没过几天姐姐又回娘家来了,这次是吵着要离婚,说是吵架当中周先生说本来就想退婚但家里不同意。我姐姐相当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啊,一听这种话婆家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那再后来呢?他们没有离婚吧?”尤娜问道。
姨婆摇摇头:“当然没有。那时候在大户人家离婚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一般都是劝合不劝分。这样分开了几天以后,周先生冷着脸上门来接她,家里人也一直在劝,她只好又回去了。我那时还是作姑娘的时候,就记得姐姐自从结婚后就再没开心地笑过,但她很要面子,不想娘家人觉得她过得不好,后来索性娘家也不大回了。再过了两三年,有一年在家里中秋节吃饭,亲戚之间跟姐姐同时期结婚的都有了孩子,有的还不止一个,就姐姐两夫妻一点动静没有,我姆妈事后问她,当时我也有对象了,她们就把我也叫到了一起,我到现在都记得姐姐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雯雯啊,你结婚前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只看长相,一定要看看他心里有没有你,要不然,这个日子太苦了!”
“也不知道是姐姐这番话被我那个姐夫听到了,还是他终于良心发现,娘家的人又去劝了一番,总之之后两个人感情好像好起来了。再过了段时间,姐姐怀孕的消息传了过来。我姆妈特别高兴,觉得她终于苦尽甘来熬出头了。哪里晓得,姐姐生完南森刚刚出月子就抱了孩子回娘家来住了。我那时刚结婚,回门的时候就跟姆妈姐姐聊了大半天,这才知道她怀孕的时候姓周的竟然想法找到了程曼,两个人还见了不止一面!”
“他们见面,被您姐姐发现了?”尤娜问道。
“我姐姐是想的多心思又细,女人怀孕男的有花花肠子的多了去了!何况姓周的家里做生意他自己给国民政府做事整天在外面跑,我姐姐胆子也是大,派了个人跟踪姓周的,就知道他又见程曼去了。这事被姓周的晓得了,还大着肚子的时候就跟她发了一通脾气。”
“谁跟谁发脾气?”这话是易安问的。
姨婆看了他一眼,才说:“当然是姓周的跟我姐姐发脾气,说她反了天了还管到他头上来了。”
“你们都没经历过那个年代,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女的在家里都要听老公和公婆的。”蔡婆婆摆了摆手笑着说。
“是咯!”姨婆接着道,“易安,你外婆和妈妈都是有福气的,嫁的人都对老婆特别好,”说着又看了两人一眼,“我估计你以后也会对老婆好。”
这话听得尤娜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易安一眼低下头弯了弯嘴角。
“也是等到姐姐抱着南森回了娘家,我们才知道这些。那时候局势很乱,很多为蒋家做事的都准备撤了,周家也在准备,家里大人就怪姐姐这时候不在婆家帮忙还跑回来了,结果她冲口就说:我不回去了!正好跟他离婚,他不是一心想要带着他的曼曼去台湾嘛两个人多开心呀!听到这话连我姆妈都骂她了,这时候让位不正好趁了男人的心么!结果姐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做月子里就听底下的人说程曼找上门来,她顾不得月子里不能吹风硬是拉着小丫头在周家后门悄悄看到了人。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姐姐当时说的话,伊讲我以为当初说歌舞厅里认识的总归是不三不四的交际花,哪里晓得来的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长得好气质好,跟他站一起比我般配多了!”
听到这里,尤娜和易安不约而同地叹气,尤娜心里尤其复杂。
“我姐姐其实是个火爆脾气,她之所以看到两人幽会没去闹,是因为听到程曼非常清楚地讲了句:我不会跟你去台湾的,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
“个么姓周的当然不肯,不让伊走,两个人在后门拉拉扯扯。。。唉,这个事情对我姐姐刺激很大!一个女人月子里看到老公跟别的女的搞不拎清,家里么婆婆还怪她没本事连男人都拴不牢,整天吵架乌烟瘴气。我姐姐说自从跟他结婚以来,他们不是两个人过日子,是三个人:姐姐,他,还有一个程曼。开始她以为程曼要么人不在了要么出国再也不回来了,哪里想还会见到人,见到了心病就再也好不了。她的身体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变坏的,都说是在月子里受气又受风,他们去台湾前我姆妈劝她万事放宽心自己跟孩子最重要,还劝她跟姓周的再要一个孩子这回把月子做做好。后来看她陆续写的信,再到后来听南森讲,到台湾后他们两夫妻关系越来越差,姓周的要么整天喝得醉醺醺,要么就是在外面乱搞,有时候叫些不三不四的女的回来。”
“其实在上海的时候姓周的也在外面交际,也有些女的好像不清不楚,你们今天来看到大门口管车的阿沈没有?他妈妈,应该说是他的养母我们都叫她小梅,易安你有印象吗?小时候你外婆带你来我们家,你叫她梅姨,她还蛮喜欢你的,不过梅姨两夫妻去的早。”
易安一脸茫然。
“你那时很小,不记得也正常。”
“但沈叔叔我一直记得,他是那个梅姨领养的孩子?”易安问道。
“是的,小梅当年是上海滩的交际花,说是跟姓周的是好朋友,我们也不知两人到底啥关系,我们家搬到苏州以后,那已经是他们去台湾后一年多了,有天她找上门来说周先生答应要带她去台湾,她等啊等一直等不到人,周家早就搬空了所以才找到我这里来问问。我看她那时候面黄肌瘦像是哪里逃出来的,实在可怜,说实话那时候刚刚打完仗,可怜的人实在多,一般大家能帮就帮一把。我带她到我姆妈家给了她一口饭吃,我姆妈后来收留了她,还给她介绍了一份社区里的工作,小梅长得蛮清秀的,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开始一口回绝,后来才跟我姆妈说了实话:她年纪小的时候在租界里跟一帮男的鬼混胡混早就不能生孩子了。结果还是有个老实人愿意跟她过日子,之后两人领养了一个孩子,就是阿沈。他们结婚的事我还写信跟我姐姐说了,她回信说记得这个小梅,说小梅长得有点像程曼,当初程曼拒绝了他,还真打算带小梅去台湾的,结果传消息的下人被我姐姐截胡了,消息没传成两边都不知道,估计后来姓周的肯定知道了,两个人更加不和。”
“周家都搬去了台湾,那周先生大哥一家也在台湾?后来去了哪里?”易安问道。
“他大哥那一家没有到台湾。”姨婆神色凝重地说。
“啊?不是说周家搬空了么?”尤娜问。
“他们提前一天上了船,那艘船全部沉了,没一个人活下来,周家的家当也大半在那艘船上,我姐姐他们本来也是要上船的,不知什么事耽搁了两天,是幸运也是不幸。”
尤娜猛然想起姥爷去世前家里人的谈话,莫非当时姥姥以为他在船上已经出事了,所以中间有那么些年她一直小姑独处,直到三十岁那年遇到了姥爷才同意嫁,很快两人就去德国了。
“该讲的也差不多讲完了,我虽然恨姓周的,但不怪程曼,南森后来听他爸讲过很多他年轻时的事情,他说他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姓周的在家里是老么,不像他大哥有担当有责任心,他任性惯了,向来要啥有啥,得不到就是耍无赖也要得到。关关,我听易安说你外婆后来过得很好,应该是个性格不错的人,不像我姐姐,太要强从来不服软,而且不撞南墙不回头,偏偏嫁的也是这种性格的人,他们俩的不合是性格决定的,跟别人无关,也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