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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章七 柳江镇卫家镇 ...

  •   贺良蔚或者梁蔚女士,与其说是医女不如说是法医。
      马背上,殷晗合上四非凡人所赠的《昭雪集》,心中如斯感叹。

      因为曾经也有过走刑事方向的想法,殷晗选修过给法学生开的法医学课程,连带磕死在临床医学的闺蜜友情提供的《人体解剖学》都咬牙看完了。
      当时懂了多少不是重点,重点是此时看完小姑娘母亲所撰写的验尸手札,殷晗居然还能慢慢把这些知识捡些起来。

      挥去脑海里闺蜜被蓝色生死恋折磨到惨淡的容颜,殷晗把书往怀里一揣,双手使劲儿向上伸了个懒腰。四个多月下来,她早已习惯在红枣一颠一颠的步伐里该看书看书,该打坐打坐,该吃饭吃饭。

      就比如此时,殷晗顶着正午的日头正了正头顶的斗笠,掏出在上个集市买的肉夹馍,内力运转,原本冷硬的馍馍逐渐温热,卤牛肉的香味随着温度的升高飘入殷晗鼻子。

      唔,所以说武功真的很方便。
      殷晗双手捧着馍馍啃,在马背上坐的歪扭却稳当,时不时空出手牵一下缰绳,让红枣莫被道边生长的马草勾了魂偏了路。

      自打那日仓促与四非凡人鬼伶仃道别后,她按着地图去过不少地方,虽然中途有偏离路线的情况,但大体还是走在预期的路线上。
      三个多月的时间,从白浪沧海走到灵山,再从灵山到指月山瀑,法门的毕业论文殷晗一个字没动,四非凡人塞的书倒是看了个十成十。从鬼伶仃的系列悬疑小说到这本《昭雪集》,总之就是除了正事什么都很有趣。

      但是殷晗不能再拖了。
      指月山瀑飞流直坠碧潭,濛濛水汽如永不停息的一场雨,把看书看上头的殷晗淋了个头脑清明,大梦初醒。虽然反应过来自己三个月内作业毫无进展,但殷晗还是做了把剩下的一点《昭雪集》看完再写论文的决定。

      现在手头的书都看完,殷晗不得不承认相较于《铁面判官》,鬼伶仃后面所写的《三指疑案》、《罪恶之寺》等书,文笔与行文都更上层楼。
      他似乎额外了解罪犯犯罪时的想法,场景描述的活灵活现。这有别于常规悬疑小说的一点让殷晗啧啧称奇。

      ……甚至有一丝拉担心小年轻的心理状态。
      可惜以后要从鬼伶仃那里再拿到他写的书,可能有些难度。

      回想起匆匆离开时鬼伶仃呆滞的神情,殷晗都有些替四非凡人心虚。她拍掉手上残留的饼渣,跳下马来。

      红枣微微侧头,铜铃大小的眼睛倒映出主人风尘仆仆的身影。
      殷晗单手牵着马绳,另一只手拍拍马脖子,道:“下来走走消消食,前面快到镇子了,我们找家客栈住下来,休息两日。”

      当然,这么详细的地址殷晗从法门带来的路观图上是没有的,苦境也没有GPS卫星地图,殷晗自是问过路人,才能一路往有人家的地方行来。

      但是殷晗没想到苦境如此之大,她随便找个镇子却能找到熟人的大本营。

      第二日清晨,酒楼上殷晗一人临窗而坐,等着店小二送上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桂花蜂蜜豆腐脑”,就这么随意往楼下一瞟,一口豆浆差点呛在喉间——

      楼下牵马走过的人不复年少时尚青涩的轮廓,一身云白与湖蓝的衣袍相较法门学子青色的制服,倒是更搭配他绣着竹纹的蓝色头巾。

      如果不知道这年轻公子性格有多犟,单纯就同窗学弟的身份而言,殷晗可能就直接探出头打招呼了。
      但是这人偏偏是倔到能把南墙撞穿的卫无私。

      “你们这边,有卫姓大家吗?”
      在店小二乐呵呵送上装在荷叶碗中香甜嫩滑的豆腐脑时,殷晗转了转手中的杯子,问道。

      “有啊有啊,当然有。”粗布麻衣的店小二为客人满上豆浆,“客官你不知道,这里是柳江镇,又别名卫家镇,最大的世家自然就是卫家了。”

      殷晗不动声色:“哦?那卫家最近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她心中已有一个基于卫无私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的猜测,只待印证。

      “听说是卫家在外求学的大公子要回来行加冠之礼,五日后会摆流水席宴请众人。客官若有兴趣,也可以去吃杯酒。”

      果然。
      卫无私小我些许,我离开法门前过了二十岁的生日,明缜也是那时教祖所赠。算算时间确实该是他加冠之时了,若是我没来也不知道,礼物倒是不用送,但是我已经来了又已经知道了,那……

      殷晗心下思忖,手指抚摸上腰间明缜的剑柄,终是一叹:“唉……”

      店小二被殷晗抚剑兼叹息吓了一身白毛汗:怎么?这位人客官难道是与卫家有仇吗?哎呦喂真是夭寿。
      他强颜欢笑正欲开口,就听面前人幽怨一声:
      “真是无缘千里也相会。”

      啊?不是有仇,而是情债吗?
      店小二一呆。

      殷晗心疼自己将花出去置办礼物的银钱,还是送给向来看她不对眼的卫无私。换在现代她决计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她可不热衷于热脸贴冷脸。
      但是身在苦境,世人视同窗同门的联系远比现代同学来的重要,又是二十岁的大礼,若要人知晓她过门而不贺,恐怕有损教祖声誉。

      大度,你要大度。
      殷晗这样提醒自己,然后对已在一旁呆了半晌的店小二说道:“多谢告知,请问这镇上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你有推荐的吗?”

      “有、有,往东行五里,在宝隆钱庄招牌处再向北行三里路就到芝兰斋,那里面的笔墨纸砚远近闻名,包准客官能挑到心仪的东西。”

      “我无事了,多谢店家。”

      小二离开后,殷晗执起荷花瓣状的勺子,捣了捣面前白嫩的豆腐脑,桂花香气弥散,让她心头郁闷散去些许:
      闻着很香,味道应该不差。大不了到时候去蹭一顿酒席,那么来这卫家镇就不算亏!

      此时卫家。
      “老爷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随着小厮的通报,卫无私走入卫家大门。法门求学五年,柳江镇富甲一方的卫家大公子,终于返家。

      点艾香,柚叶扫,锣鼓喧,红彩悬,高堂含笑,游子归来。
      奈何卫无私不喜铺张,当下脸色冷凝,但触及卫夫人欢欣的双眸,只得咽下对下人的训斥: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芝兰斋内,博古架与书架错落有致,地无纤尘,日光满盈。
      “硬毫笔,嗯,算了,还是软毫笔吧。”殷晗将手中试用的样笔搁下,接过书童递来的手巾随意擦了擦手。
      虽然硬毫更符合卫学弟的性子,但还是拿软的东西给他中和中和比较好。唉,笔啊笔,你可要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啊,希望他以后不要再找我麻烦。

      书童卷起殷晗写过的宣纸,细声细气地问道:“客官是送人还是自己用?需要为客官包起来吗?”
      “送人,麻烦小童找个好点的盒子装上。”
      “人客官这是另外的价格哦。”

      殷晗心肝一颤,忍痛点头:“可以。”
      果然卖包装的业务自古以来都有,真是无商不奸!而且这家芝兰斋居然还卖服务,瞧瞧这上门后洗手试笔擦手一条线,无形中抬高顾客身价,叫人不好意思空手而走的套路跟现代体验店没什么不同!

      目送殷晗离开,梳着两个牛角包包的书童一反乖巧之态,咻的一声窜到账房先生也就是芝兰斋老板身边,语气感叹:“老板你看,又是给你个奸商坑了的冤大头!”

      “哼哼,我芝兰斋卖的东西,一分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不过就是比市价高了三成,说什么奸商!”
      老板捋了捋嘴边的山羊胡,“说起来这几日柳江镇外来的江湖人有点多啊,这是第几个了?”
      劲装长剑,好好一个姑娘家,手上带茧带疤又带伤,该绣花就绣花,舞弄什么刀剑,唉!

      “老板你不哉,卫家大公子冠礼,卫家要摆酒席,他们交好的江湖人自然会来!”
      小童手舞足蹈,垂涎欲滴,“到时候我也要去吃酒席!红烧肉!”

      “吃吃吃,你个小馋虫,那边用过的毛笔拿温水泡上了吗?”
      “是——小童这就去——”

      不甘不愿拉长的童声远去,老板突然露出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卫家的大公子,那个小古板卫无私回来了?如果以后不再走了的话,那我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是不是该考虑换个地方做生意了?
      “唉——”

      此后四日,殷晗皆闷头在客栈里咬笔杆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面对毕业论文抓耳挠腮,头发掉了一大把,梦中都是现代法与古代法打架打的书页乱飞。

      给红枣刷澡时,她还因为想论文想到出神,不小心手下一重。红枣吃痛,回转马头轻轻咬了殷晗头发一下,叫她在洗完红枣后自己也不得不洗个头。
      至于那个价值不低、装着羊毫软笔的花雕木盒,早已被淹没在了踏踏宣纸下,正好眼不见心不疼。

      昏天黑地几天过去,终于在卫家摆宴前一日,月上中天,一灯如豆。
      总算捣腾出一个让自己比较满意的大纲,殷晗搁下笔,将密密匝匝写满字的几张纸规整叠好,油纸一包,与四非凡人所赠之书放在一起。

      正欲吹灯上床,她想起了明日要送的礼物,又是一通翻找:“呼,差点忘记了。”
      因着有明日吃了宴就走的打算,她强撑着睡意,三两下把自己的东西归类收好。包袱一卷,凌乱了数日的书桌便干净整齐的如同无事发生一般。

      明天……起早点……还得稍稍收拾一下……
      带着这样的想法,殷晗把明缜往怀里带带,抱着剑迅速沉入梦乡。
      呼,床比树枝舒服多了。

      生物钟是强大的。
      卯时也就是五点,殷晗准时睁开眼,打坐一个时辰后神清气爽地梳洗。五年前张楠小朋友送的梨花木簪在特意保养下依旧用到现在,殷晗扣起杏黄裙装外驼色的短衫,明缜悬上腰间。

      嗯?突然这么多江湖人?
      下楼吃早饭时,殷晗一眼扫去,堂食的人坐满了一半桌子,一半中又有五成带了刀剑一类的武器。她脚下一顿,寻了个空桌:
      “店家,两个鸡蛋一张油饼,再来碗豆浆。”

      孤身行走江湖的多是男子,而年轻的姑娘少有独自一人的。
      殷晗大大方方在暗中转来的打量视线中坐下,明缜往桌上一放,嘴角带笑,眼神似是随意地扫过厅堂。

      前三桌左边的带刀人,右旁靠墙的马脸男,还有……
      殷晗扭头,一双打量的眼闪躲不及,被殷晗逮了个正着。
      后桌这个八字胡须。

      她不闪不避,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把八字胡盯到埋下头才转回身,手指在桌上敲过一轮:
      卫家大公子的冠礼,招来了与卫家交好的江湖人,但终究是人杂,总会混入些非善类。

      游山游水的三个月,殷晗让三十八壶下了药的茶水进到了下药之人肚子里;阻止钱袋消失三十五次;戳过窗外窥视的眼睛二十九只,哦,单数是因为有个独眼;打晕打家劫舍者十五数;反骗过诈骗者七人;拐卖儿童者一人。

      要逮住这些人对殷晗而言不难,上辈子见义勇为碍于身手而难为的困难在习武后消失。但上辈子殷晗和闺蜜追了三条街抓的扒手能送到派出所,做个笔录就再不用管,这辈子她反剪着人贩子的胳膊拖他走了五里路才把人投入当地——

      你以为是当地政府监狱?
      不,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江湖派门。

      掌事的人收押了人贩子,殷晗递上物证、证人证言与被害人陈述材料,然后就见着那人云淡风轻一掌毙了人贩子。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才叫那人声音关切的问:“女侠?女侠?你没事儿吧?”

      你们不查验吗?如果是我抓错了人,如果我收集的证据有误,如果,如果是我诬蔑,你们不怕杀错人吗?!
      那带着血丝的、昏黄的、上翻的、凸起的眼珠与沉沉倒落尘土的□□印在殷晗眼里,她心头蓦然涌上怒火,质问哽在喉头,牙关咬死。

      这人该死,但殷晗拒绝接受他死的这般草率。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的不像话:
      “你有没有想过是我捏造证据诬蔑他吗?不用查证的吗?”

      “女侠说笑了,女侠的证据充分完善,而女侠初来乍到,与他无冤无仇,又怎会诬蔑他。”

      “哦,是吗,真感谢你们相信我。”
      殷晗俯身抱起尸体,语气不辨喜怒,“既以死偿罪,尸体就由我来落葬吧。”
      手上沉沉,心中沉沉,原来人命如此重,原来人命如此轻。

      她没听见身后掌事者说了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不是早知道吗?这可是江湖,哪里有你要的法律程序?你难道要要求所有人都如同法门或者地狱岛一样吗?或者你放不下前世的法?你想要他们一道一道走你那前世的法律?你是在做梦吗?

      我是在做梦吗?如果是,那手上这分量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那这瞬间消失的人命又是什么?
      前世学习的法律坚定的告诉殷晗这人不至于判处死刑,但是,但是……

      根深蒂固于她灵魂的法律在名为苦境的世界并不适宜,那什么是适合苦境的法?

      殷晗轻轻捧起泥土,一捧一捧堆起小小一座坟。
      “对我个人而言,火化是最好的。但你们在意入土为安,你又没传染病,那还是入乡随俗吧。”
      “来世莫再为恶。”
      “这话甚是不符合社会主义价值观啊,哈。”

      她竖起木碑,想了想还是没留下名姓:“留名我怕你被掀坟,就这样吧。”

      荒野孤坟恶事终,但浮于心上的问题终是深埋入心,等待一场萌发的春雨。
      到时候冒出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幼苗?
      也许天知,也许地知,但终究在未发生之前,不会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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