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9、九

　　比试结束后，众兵士有序散去，奚南廷留在擂台处对副将吩咐了几句，接过小兵递来的外袍，便朝兰郁这处大步走来。
　　他方比试了十余场，出了层薄汗，身上带着未尽的戾气，语气也显得不那么温和：“二位聊得如何？”

　　陆冰笑道：“只是聊了些岐黄之术。”
　　见奚南廷半信半疑，陆冰又补充道：“兰公子问我可有诊治离魂症之法。”
　　奚南廷皱了皱眉，脸色却缓和下来，道：“求医问药不可玩笑，你给人看病就好好看，站在一处聊天算什么。若真要问诊，日后定个时间，我带兰郁再来军营找你。”
　　陆冰被他斥责也并不生气，脸上仍然挂着笑，道：“全凭兰公子的意思。先不提这个，将军是有事来找兰公子？”

　　陆冰站在一旁袖手微笑，奚南廷望向兰郁，道，“我已叫人备好了马车，你收拾一下，便准备回府。”
　　兰郁一愣：“这么早？”
　　按照常例，奚南廷通常会在军营待到戌时。奚府准备晚膳时也不会准备少爷的份，奚老夫人总会唤兰郁与她一起用膳。往往等兰郁沐浴完毕，坐在房中无聊翻书时，方能透过窗格，见到三元四喜提着灯笼跟在晚归的奚南廷身后，忙忙碌碌地去准备热水。
　　奚南廷只简洁道：“府中有客。”

　　到奚府，二人先回了东院。奚南廷去冲澡换衣裳，兰郁坐在房中，等着和他一同去见客。
　　春日里白昼短，夜色很快沉沉覆上来，华灯初上，院落里四处都点了明亮的灯，映照着院中花木树影婆娑。
　　兰郁坐在窗前，桌边摆了木兰样式的小灯，摇曳烛火映在白皙修长的手指和被人心不在焉翻动的五禽戏摹本上。

　　不期有脚步声从月洞门外传来，脚步沉稳，不似匆匆而行的小厮。兰郁抬眼一看，正见灯火辉煌处行来一人：
　　少年锦衣玉带，身姿挺拔，五官端正，眉目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羁。

　　院中栽种着不少桃树，生长得正好的桃枝擦过来人眉角。少年侧头望向始作俑者，见枝头繁花似锦，便停下脚步，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放在鼻前轻嗅。
　　熠熠灯火在他身侧镶了道柔和金边，如一柄出鞘利剑收敛了锋芒，方才的周正沉稳随着拈花的动作消逝不见，倒多了几分恣意洒脱、温柔多情的滋味，仿佛下一秒就会偏过头来，显露出少年郎熟悉又陌生的英俊眉目，笑着唤他一声……

　　“——在看什么？”

　　兰郁怔怔望着立在树下赏花的少年，连奚南廷何时换好衣裳、走到他身后都没察觉。
　　奚南廷见他如此出神，不由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兰郁问道：“那是谁？”

　　院中树下的少年听见房里的动静，随手将花枝插在胸前，走过来行礼，道：“小叔叔。”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兰郁。
　　兰郁也望着他，少年眉目间与奚南廷有几分相似。
　　奚南廷道：“这是你小婶。”
　　少年恍然，冲兰郁一笑，又行礼道：“小婶婶。”
　　兰郁回礼，奚南廷这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这是奚律，我……你我的堂侄。”

　　府上客人正是城东奚府之人。
　　奚南廷曾祖有二子，奚老将军从武，奚二爷从文，家住城东。和奚老将军这支人丁稀少不同，奚二爷育有二子二女，有科举为官，有在外经商。为官者正是留云郡太守，奚律乃太守长孙，按辈分是奚南廷从堂侄。
　　两家人往来亲近，昔日奚老将军父子在外征战，太守对年少的奚南廷多有照拂，视如己出。后来奚老将军父子相继为国捐躯，奚南廷驻守边疆，太守府中夫人常携小辈来拜访奚老夫人。故而两家之间彼此称呼要比一般同族更为亲密，奚律直接喊一声小叔。
　　奚律虽出身于半个书香门第，却从小好武，打小便喜欢跟在奚南廷身后。如今奚南廷凯旋后回乡，奚律对这个小叔叔更是崇拜有加，便主动请缨来东院，喊二人去正厅参加家宴。

　　三人一同到正厅，厅中已坐了五六人。奚老夫人坐在上座，见三人来到，亲切招手叫兰郁坐她手边来。奚南廷跟着在他身旁落座。
　　见人已到齐，奚老夫人笑道：“前段时日大夫叫我好生休养，便没带兰哥儿去城东走动，今日有缘，正好叫兰哥儿认认人。”
　　奚老夫人另一手边坐着的和蔼妇人正是太守夫人，出身书香世家，闻言温婉一笑，道：“多年不见，兰哥儿也长大了，与廷哥儿坐在一处真是般配。来，伯母为你介绍。”
　　她先指了指坐她身边的年轻妇人，道：“这是你大嫂，东堰今日有事没来，律哥儿你已经见过了。”
　　奚律在母亲身边坐得笔直，胸前还簪着那枝桃花，闻言冲兰郁一笑。

　　太守夫人又指向余下两人道：“这是你二哥与二嫂。”
　　奚二哥奚北梁年纪与奚南廷相差无几，二嫂怀中抱着一个不足岁的婴孩，笑道：“这是你小侄子，奚则。”又对怀中幼儿道，“则儿，那是你小婶婶兰哥儿。”

　　稚子懵懂，尚不能分辨大人所言，只是一手握着拳抵在嘴边，一双乌黑大眼睛瞧着兰郁，竟是半点都不怕生。
　　兰郁不免露出温柔笑容，对小奚则眨了眨眼。稚儿见兰郁如此，嗷嗷喊了两声，另一手伸出，五指在半空中虚虚握了握，意欲去抓兰郁。
　　二嫂笑道：“则儿看来是喜欢兰哥儿，兰哥儿要不要抱抱他？”
　　兰郁闻言，下意识拒绝道：“这，这恐怕不可……我从未抱过孩子，若有什么闪失……”

　　奚二哥从夫人怀中接过幼子，起身递给兰郁，一边玩笑道：“不必担忧，还有南廷在呢，哪有可能在堂堂大将军眼皮底下将孩子摔了的。”
　　兰郁连忙接过稚儿，不足岁的婴孩裹在柔软温暖的襁褓之中，捧在怀中沉甸甸的，手脸粉白，如一团白嫩的面点，还带着淡淡奶香。

　　躺在兰郁怀中的奚则舒适地嘟嘴啵了一声，不时咿咿呀呀，倒是兰郁如同抱着棘手之物，浑身僵硬，下意识向奚南廷投去求助的目光。
　　奚南廷无动于衷，反而一手托腮，另一手伸出去逗小侄子。奚则也一点不见害怕，伸出短短小小的五指，企图去抓住半空中晃悠的手指。
　　好不容易就能挨上边，奚南廷却坏心地收回手，叫人抓了个空。奚则没抓到，也不生气，许是举手举得累了，缩回来，转而去抓兰郁的衣襟，整个人都转了个身，像是要埋进兰郁怀里。
　　兰郁怕他闷，低头查看，鸦羽长发垂下来落在奚则身边，奚则好奇地摸着漆黑柔顺的长发，又冲他咯咯笑。
　　兰郁不由莞尔。

　　厅中众人相谈甚欢，一片其乐融融。兰郁的注意力却一直在怀中稚子身上：奚则仿佛彻底赖上了兰郁，连奚二哥想要抱回孩子，也无奈奚则紧紧抓着兰郁衣襟不放。
　　二嫂笑道：“则儿与兰哥儿投缘。”
　　奚二哥则指着奚南廷笑骂道：“别瞎逗我儿子了。”
　　幸而幼童饿得快也困得快，到了该喂奶的时间，便乖乖松了手叫奶娘抱了下去，这才放大人们安心用膳。

　　主宾尽欢的家宴结束后，小厮侍女带客人到客房，奚南廷二人则沿着抄手回廊回东院。
　　兰郁心情甚佳，面上含笑。奚南廷挑眉道：“你很喜欢小孩子？”
　　兰郁点头，再观奚南廷，还是那副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的样子，便问道：“奚将军，你不喜欢吗？”
　　奚南廷瞥他一眼，道：“那要看是谁的孩子。”
　　兰郁闻言，不自觉心生思量：连兄长的孩子都没能叫他展颜，那就只有……

　　兰郁不由问道：“将军，若是……你未曾被我逼着成亲，你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