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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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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摆了六样菜,两碗小米粥。
一碗小米粥上浮着一层碾碎的枸杞,巧妙地撒成了兔子侧面的形状。还有一盘蛋羹,被雕成一朵芙蓉的样子,花蕊是胡萝卜丝。谢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中午宴席上,这两样菜都有,她很快把自己的吃完了,特别眼馋别人的,怎么晚上就这么巧,又有了呢?
剩下是一盘烤乳鸽,一碗鲜虾竹笋汤,一盘鸡汁嫩豆腐,一碗赤豆元宵汤,和一盘酱莴苣。除了烤乳鸽,其余的都是清爽又营养的菜,谢颖快乐地大快朵颐。
吃得七七八八,才发现曲承遥坐在那看着,粥几乎没动,谢颖十分不好意思:“娘娘,你怎么不吃呀?”
“这些本就是给你准备的。”
常寻在旁边插嘴道:“娘娘平日不用夜宵,今日都是为了陪谢小姐呢。”
谢颖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有点热热的东西,要从心头涌到眼睛。
母亲,父亲,从来没有单独陪过自己用膳。
记得前年,她腹泻,身体不适,错过了晚膳,全家人就把她给遗忘了。只有胡嬷嬷,给她留了几块点心。可是等拿到手里,都凉了。
大楚最尊贵、最忙碌的太后娘娘,竟然会愿意陪着一个小孩吃夜宵吗?
她轻轻低下头,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不能在太后娘娘面前丢人,像白天那样没用又爱哭。
杭嬷嬷可说了,太后娘娘是最最坚强了不起的女子,她肯定也欣赏坚强的小孩吧!
“谢颖,”曲承遥语气平缓,“我晚上来看看你,顺便和你聊聊。”
聊聊?和自己有什么好聊呢?
谢颖抬起头,好奇地望着曲承遥,“娘娘请讲。”
“既然已经把你接入宫中,我就要对你负责。听闻你至今还未开蒙,周夫人也未好好教你女红,遑论琴技。我想问问,你自己想不想学?”
听到“至今仍未开蒙”,谢颖有些面红耳赤。家里请了私塾先生,可是母亲总是以她“年纪太小”为由,不让她去听课。每每看到两位姐姐吟风弄月,对对子或作诗,她总是很羡慕。她更羡慕小时候偷溜进父亲书房,见到的一排排古籍,那种震撼一直掩埋在她心底。
思及至此,谢颖眼神坚定了起来,望向曲承遥。
“我想!”
曲承遥笑了笑,似乎很满意,“那你想怎么学?学什么?”
“什么意思?”谢颖困惑,“我可以有很多选择吗?”
“如果你想做人人称羡的大家闺秀,我会让宫里经验最丰富的女官,任意教你识几个字,学‘女四书’、行走礼仪、言谈举止、女红女容。”
“就像我姐姐所学习的那些吗?”
曲承遥笑了起来,“不,不像她们。而是像真正高雅的淑女,行走时像被风吹动的芙蕖般高雅,端坐时如牡丹般雍容而仪态万方,为人宽和有德,在家受丈夫信赖,为子女敬重。”
谢颖思考了一下,“那不就是您吗?您学过‘女四书’吗?”
“没有。我年幼时,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这些。主要是靠一位我很敬重的长辈言传身教。”
“那我也不学。您没有学过‘女四书’,也叫人敬重,可见这书不学也罢。有您言传身教就够了。”
“那你想学什么?”
谢颖眼睛一亮:“我可以学父亲书房里那些东西吗?”
没等曲承遥发话,常寻责备道:“谢小姐,不要好高骛远。娘娘留你在宫中,已经承受很多压力,若是再不学女孩子该学的那些东西,日后娘娘是要被议论的……”
“哀家自己又何曾学过女孩儿的那一套?”曲承遥打断,“哀家已经被议论的够多了,不在乎那几句。他们只敢在背后议论纷纷,何尝为国为民做些实事?这种人的议论,不听也罢。”
“是。”
“谢颖,我且问你,为何要学你父亲书房里那些东西?”
谢颖想了想,认真地答道:“因为在家里,父亲总说我们是‘小女子’,是愚妇,懂的都是没用的东西,从来不愿意听我们讲话。我就想知道,他自己平日里学的到底是什么‘大玩意’,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才不是小女子,我看他的书,能成为比他更厉害的大女子。”
说完,谢颖惊觉自己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吐露这么多心声,脸一下子胀红了,慌张地朝曲承遥看,却对上了一双闪烁着温润光芒的美丽眼睛。
她慌忙解释:“娘娘,我不是……我只是随便说说……”
“你说得很好,我很喜欢。”
谢颖惊愕。她第一次因为表达自己的想法受到夸赞,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也没有学过‘女四书’。我学的是‘四书’‘五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想学的,是这些吗?”
谢颖心情激动地点点头:“嗯!就是这些!”
“那么,我需要一个证明,”曲承遥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证明你是真的想学,而不是一时兴起。”
“两个月,我给你两个月时间。你跟着杭嬷嬷学会三千个大字,要识得,会读,能写。我会亲自考校你。可以做到就继续,否则就好好读‘女四书’,哀家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三千个……
谢颖记得,两位姐姐学完三千个大字,花了两年半。
她在家一直被贬低、嘲笑、被骂愚笨,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可是,只要做到,就可以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也许就可以过不一样的人生。
她好害怕。害怕因做不到而被辱骂,被嘲讽。她害怕看见不屑的目光,害怕看见太后娘娘失望的眼神。
她踌躇地望向曲承遥,对方目光平和,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想到曲承遥之前听到自己的话,眼神里绽放的光彩,谢颖意识到,她真的好想再看一次。
那种别人因为自己的努力和斗志,而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共鸣的眼神。特别是来自太后娘娘的。也许,她愿意为这眼神而疯狂,哪怕是赴汤蹈火,也满心狂喜。
“……好!”
她咬牙答应。
“那么,从今日开始,你可以在宫内自由活动。不必来向我请安,等到了日子,我自然会传你。”
也就是,两个月不能见到太后娘娘,以此为代价,来换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来换取眼前这个女子真正的认可。
“是,娘娘。”
曲承遥没有说什么,轻轻颔首,起身,叮嘱了杭嬷嬷几句,准备离去。谢颖跟在她身后,依依不舍地送她。
到了院门口,曲承遥却想到什么似的回头:
“你喜欢什么颜色?”
谢颖没想到曲承遥突然问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了一下,说:“绿色的生机鲜妍,既能衬得别的穿粉穿红的姐妹更娇嫩,又不失自己的气质,我喜欢绿色。”
曲承遥点点头,上辇离去。
谢颖一整个摸不着头脑。
尽管傍晚已睡过一觉,但不知是不是饭饱后特别容易犯困,她还是很快沉沉入眠了。这次,她没有做噩梦。当然,也不算什么美梦——
梦里,她被一只野狗追着跑了八里路。
真是个疲惫又充满干劲的梦。
第二日,卯时三刻,谢颖就自动醒了,缠着杭嬷嬷教认字。
杭嬷嬷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以及“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都是给小孩儿启蒙的识字教材。
“步胜斋”有一个小书房,不过此时还没有什么书,显得有些寒酸。杭嬷嬷和谢颖就坐在案前,一个教一个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教五子,名俱扬。今天学这些。”
谢颖跟着念了一遍,哀求地看着嬷嬷:“再多学一点,再多学一点。”
“一下子学这么多,掌握得了吗?”
谢颖把刚才几句完整、流畅地背了出来。“我怕不多学一点,后面来不及,或者没有时间巩固。”
虽说内容简单,但不到八岁的孩子听一遍就能记住,天资算是可以了。
杭嬷嬷脑海里浮现出之前教过的另一个人,比谢颖更聪慧,但是那股子求知、急迫的劲儿是一样的。难怪……要把这个孩子接进宫。
杭嬷嬷把今日的教学大纲拓展到“老何为”。
“人,就是你我。你看这个字形像不像双足站立的人?记住写法,先一撇,再一捺……”
谢颖紧紧盯着杭嬷嬷,嬷嬷写一笔,她就模仿着写一笔,同时在脑海里默记。
第二天,杭嬷嬷考校谢颖前一天所学的内容,惊喜地发现,除了“窦”字的穴字头少了两点,其余的竟然全部默写对了。
然而谢颖自己还是很苦恼,主动要求加练一个小时。
就这样半旬过去,已经学完了半部《三字经》。
这日,谢颖照旧和杭嬷嬷坐在案前,写写画画,窗户那却传来一声响,摆在那的一个摆件摔落在地,碎了。
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尴尬地站在窗外,不知所措。
杭嬷嬷却直接拉着谢颖行礼:
“参见陛下。”
谢颖一边行礼,一边好奇地看着男孩,发现他的脸已经胀红成了猪肝色。
哦,这是来偷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