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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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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淮扬菜馆叫“春风烟扬”,离市中心很远,很隐蔽,但是外面一路停了好几辆车,看样子生意很不错。
前面进门一整片区域都是零散的客人,绕进后面的小门是一个院子,曲径通幽的。再绕过假山,进一扇小门,别有一番天地,长廊上排着六个小包厢。老板姓居,走出来招呼他们。看来高言卿是这里的常客。
“小伙子,第一次看你带女朋友来啊。”居老板说。
“老板少说一个字,女性朋友。”韩因笑着挑挑眉,转移话题道,“居这个姓很少见呀,好特别的姓。”
高言卿嘴角挂着笑意,好像没听到刚刚的对话,只是转头对韩因说“居老板女儿的名字很特别,叫居然。”
老板过去招呼别的客人,韩因对高言卿叹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吃淮扬菜,在陵京上了足足七年的学,居然从来不知道这家。”高言卿说他家三年前才开,他也是和朋友才来过几次。前面三个包厢都有人了,他指着剩下空着的几个小包厢说:“选一个。”
韩因定睛一看,包厢的木制推拉门上都挂着牌子,第一个叫“豆蔻梢头”,第二个叫“卷上珠帘”,第三个叫“二十四桥”,第四个叫“玉人吹箫”,第五个叫“楚腰纤细”,第六个叫“十年一觉”。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她指着最后一个,“还挺够别致的。十年,十年吧。”
“就十年?”高言卿笑了一下推开门,“那就十年吧。”
他把菜单递韩因,韩因说:“你点什么我吃什么,我最不会点菜,每次和朋友聚会,只要是我点菜,总要被他们批评。”他也没推,拿了笔刷刷划了好几个。又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今晚都喝了酒了。”
高言卿很认真地说:“只有酒才能醒酒。”
服务生走了以后,高言卿起身到包厢门口,把虚掩着的门给关上了,让门口的一个服务生去别的地方忙。室内一下子进不来风了,韩因这时候才闻到桌边的熏炉里是木调的香,香很淡。我们对坐着,木调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在屋内弥散。
韩因说屋里有点闷,就过去想把窗户开开,那个精致的小窗户不知道怎么锁上的,正当她费力拧那个锁的时候,听见背后高言卿的声音:“韩因,你猜猜,今晚我的两个电话,都是谁打来的。”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啪的一声,韩因手里的锁松开,窗户弹开来,清凉的风扑上她的脸。
她滞了一刻,把窗户固定住说:“诶,你终于问我了。”她走到屏风那儿端详屏风上的听琴图,没有看他的表情。
“让我想想,第一个该不会是刘建明吧?”
“猜对了。”他顿了一下,笑起来,“韩因,刘建明跟我说,那位韩教授可真是够刚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有女革命家的风范。”
韩因猜对了,她在吃饭的时候就猜到了。她坐回桌前,想起刘建明的发胶和油手印,越想越觉得好玩,忍不住捂着脸笑:“马上要把我说成秋瑾了。诶,你觉得我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合时宜的人多了,这个世界也就慢慢的腐烂了。人家苏东坡都一肚子不合时宜呢,理想主义者是这个世界的净化器。”
“你看你说的太夸张了,那不是人家苏东坡嘛。”
我问:“难道现在户风厂的审查审批权在你们综合处吗?”他点头,“是,他们这个厂,一年一次的审查,最后都落在陆成手里。”
我说:“陆处长?”他说:“没错。”我说:“那现在,在你手里?”高言卿笑着说:“没错。”我沉默了一下冷笑说:“刘建明来拜你这尊佛了。”我抬起脸:“那,你会给他们过吗?”
高言卿默了一刻,“这个要看最后的数据和下级单位给的最终结果。我只能控制我一个人的决定。”
韩因点点头,“明白。我可以革命,也不能真革了人家的命。”
人活着,现实和理想永远在撕扯。她在心里轻轻叹息。
高言卿此时看进她的眼底:“韩因,干得漂亮。我想说,我会支持你。”
她心房颤动了一下,“你真的支持我?”他拿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说:“我骗你干什么。”韩因两手捂在茶杯上,感到暖流往手心钻。
韩因有点满意地苦笑,“从小到大我学了那么多才艺,全都半途而废。唯独有一个最重要的技术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丢,那就是得罪人。有时候我觉得,得罪人好像是我天生的本领。”
高言卿不置可否地笑,“知道。”
你知道?韩因正胡思乱想着,高言卿说:“现在来猜猜这第二个电话。”
“谁打来的我不清楚,但是肯定是关于陆成的。”
“你又猜对了。”
月光从窗中倾泻进来,在桌面,投出一小片影子,月光穿透了昏黄的灯光,显得冰冷而清艳。韩因转过头看窗外,看夜风吹的薄薄的窗帘飘飞,“今晚恐怕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高处长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跟我一介草民坐在这喝酒聊天。”
高言卿揉了揉眉心,开玩笑说:“韩老师,官本位思想要不得。”韩因余光里见到他的眉心竟然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浅浅的纹。
她喝了口茶,“没办法,资源运作的枢纽。只不过,好的茶具也要看茶能不能配得上。”
“你知道一年前我为什么被派到赣州县吗?”
韩因愣了愣。
“因为一封举报信。”
在他简单的讲述里,韩因知道了省政府这个内部事件。
一年前,综合处处长王赫即将调任陵京江阴区区长,有风声传出来说,上面即将批准破格将高言卿转正。这个节骨眼,省政府办公厅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内容很简单,关于综合处副处长高言卿不婚及私生活问题。没有具体证据,但是直指他私生活混乱,还透露他在云图花园包养了两个情人,信里附带了两个情人承认自己是高言卿情人的音频。
秘书长曾经是高言卿爸爸在烟杨市委办的秘书,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人。举报信被秘书长拦下来 ,为了让他避风头,把他和新来的选调生一起,调到贫困县挂职一年。原来的处长依旧原职不动。
韩因说:“这封信背后的第一个人,是陆处长。对吧。”
“没错。陆成这个人,当了十年的副处长,他盼着转正盼了十年,听见有风声要把我转正,坐不住了。这时候有人找上他,他不动才不正常,要是换成我,我也未必能坐的住,我顶多形式高明点。不像他们搞的什么私生活混乱这种招数,我也是真的无语。”
韩因笑嘻嘻的,“打草惊蛇,声东击西,你们这些搞政治的无非就是这一手。”
高言卿完全不在乎韩因的尖锐,笑着看向窗外,“没办法,上面的人扳扳手腕,直接影响我们下面的政治生态。”
“所以这两个女人是陆处长的情人,所以你这一年就是在暗地里搜集证据。所以今天陆成的事情,是偶然中的必然。或者实际上,破格提拔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有一半的目的是引蛇出洞。”
“什么都瞒不过你。韩因。”高言卿看着她,目光灼灼。
韩因耸耸肩,“大部分被认为是绝顶聪明的人,只不过利用了信息差。你不跟我说这些,我也猜不到。”
“其实我很同情陆成,他兢兢业业,除了最后一把下手太狠,以前一直待我也挺厚道的。从我硕士毕业进综合处他就是副处长,他等啊等啊,最后等来这么一个结局。”高言卿苦笑了一下:“但是政治游戏,别管是在上面还是再下面,大家都是局中的棋子,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谁狠不下心,谁就要出局,成王败寇而已。没办法。”
韩因笑着补充:“团结大多数,打击少部分。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善于斗争的民族,这是我们的文化基因,谁也别想逃出去。”
高言卿有些不屑地说:“抽身出来看,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破事,斗来斗去,最后还不都是火葬场见面,谁还能多装一盒骨灰吗?”
韩因掏出包里的皮筋把头发绑起来,边绑边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她坏笑,“高言卿,你真的没去过云图花园吧……”
“你……”他瞪韩因,叫她有点同情心。
他好像有点担忧的样子,叹气说:“我们两办,除了我以外,几乎没有没结婚的,你也知道的,没有家庭的家伙很难被重用呐。”
这时候上菜了。服务生敲门进来。上了干丝塔,红心鸭蛋、卤水老鹅和鹅胗、小份的蟹粉狮子头,竟然还有茨菇咸肉细粉汤。
韩因没想到高言卿点了这么多,还都是她早就想吃的几样。看着它们暗自咽了咽口水。干丝塔看样子做的极为地道,完全不是陵京的一些淮扬菜馆里照葫芦画瓢的水煮干丝。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红心鸭蛋是双黄的,很家常,看起来像是刚刚腌制好的。卤水老鹅的汤汁闻起来味道很正,蟹粉狮子头做的很精巧。茨菇咸肉细粉汤,她看着亲切又伤感。
服务生摆好盘,这时候居老板走进来,很热情地告诉他们,这是他妈妈从老家拿来的高邮双黄红心蛋,自家腌制的。知道他们也是烟扬人,这盘是特意送他们尝尝。两人连声感谢,说老乡就是不一样。
高言卿刚要开口,韩因的电话响起来。竟然是华晓墨。这个点了打过来,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韩因指指屏幕对高言卿说:“是你们的华老师。”高言卿说这个点了,赶紧接。
“妈妈这么晚,你怎么了?”
“因因啊,我跟你说,刚刚我跟你王季阿姨聊天,她说她侄子有个男同学,东阙大学计算机系本硕博,身高185哦,现在在陵京理工教书!关键还是单身哪!我先来问问你,你要是答应了,你王季阿姨周末就给你安排见面。”我妈的声音穿透屏幕,这是当了三十年班主任练就的金刚嗓子。
韩因舒了口气,恨恨地说:“我的姐,这都几点了,你能不能别大晚上的一惊一乍的,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高言卿在对面笑,做口型说没事就好。
“韩教授你当上个副教授就不认得你妈了吧?你妈我这不是日日夜夜给你操心嘛!人家在编讲师,搞计算机的收入还那么好。多好的条件啊,你是什么仙女啊。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你呢!”
韩因简直想扶额,华晓墨未免太让她丢面子了。
“谁要他看得上我啊,我说了我不结婚,独身主义!”韩因话未落音,华晓墨突然狐疑:“韩因,什么叫——我们以为?你旁边还有别人?”
她正出着冷汗,服务生拿着白葡萄酒推门进来要倒酒,高言卿说:“谢谢,放这吧,我们自己来。”她赶紧把手机屏幕往脸上捂。
华晓墨炸了:“等一下,有个男的的声音吧!你别糊弄我,我听见了!”
韩因灵机一动:“对啊,我在跟同事吃饭呢,你别打扰我,对人家多不尊重啊。”
高言卿摇头笑着默默装了一碗茨菇咸肉细粉汤给我。
“男同事?你们院的?”
韩因看着高言卿,憋着笑说:“不是,嗯,是……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政府管理系的!人家已经结婚了,你别再多想了!”
高言卿差一点笑出声,对她竖大拇指。
“人家结婚了,你还这个点跑出来跟人家吃饭?不知道避嫌啊?”
“他又不是一个人跟我吃饭,他老婆也在呢。”
“哦,他有孩子吗?”
华晓墨为代表的很多当中学老师的女人最可恶的一点就是控制欲强,热衷于刨根问底。
韩因顿了一下,对上高言卿的眼神,他用眼神告诉她,他并不打算有孩子。
“还没有,还没有。”
“哦,这样啊。诶那正好,他不是研究政府管理吗,肯定认识很多政府工作的人对吧。”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好那就这样,我挂了啊。”她假装压低声音。
“你让他介绍那些好单位好部门有上进心的公务员男孩子给你啊,”我妈声音更大了,“找个家世好、相貌好的公务员不比什么都高强!你快主动点问问人家,千万别不好意思,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虽说比不上人家高言卿那样的,也总有还不错的吧!”
华晓墨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