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72、血仇

　　当年的情形，是骆林两大武学世家结秦晋之好，林家嫁女儿，骆家娶新妇，武林中相熟的朋友都来相贺，婚仪举办的十分盛大，白天送走了许多朋友，晚上还有关系更加亲近的或者是远道而来的朋友还在。

　　却不想江成鹤忽然走火入魔，留下的所有人，除了华明月提到的薛浪之外，婚宴上的人无一生还，其中包括一百多位成名的江湖豪客，加上他们的家眷，以及骆家上下的佣人，人数足以数百计。

　　这许多条性命，全都着落在江成鹤一人身上，而江成鹤却全身而退，一时之间，江湖之中人人愤慨，曾经与江成鹤或多或少有些交情的，翻脸成仇也不足为奇。
　　只是自那之后，就再没有有关江成鹤的确切消息。

　　于是江彤成为众矢之的，想要从她口中获得江成鹤线索的，想要按照父债子偿的规矩杀了她祭奠亲友的，乃至还抱着别的目的的江湖好手，从江南到江北，关内到关外，近七年间，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她的追踪合围。

　　七年间，江彤有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经历，曾经与数不清的江湖高手交过手，此刻厅中站着的百余人，十之八、九都是青城旧案的关联者，在这数月中对她联合围剿，彼此之间互通有无，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而其中五六成都是熟面孔，华明月、百里当等倾家荡产也要抓住她的人，江彤更是不能再熟悉了。

　　如何处置？也不过就是生死之间了。江彤始终淡然平静，波澜不惊。

　　场中又有一个肌肉结实的虬髯大汉接过话来：“江成鹤害死了这许多人，岂能轻易就死了？不管江成鹤活着还是死了，先杀了江彤，也让他体会一下亲人被杀害的痛苦！”

　　这虬髯大汉名叫谭元峰，与结义兄弟田未农曾经并称为河北双雄，两人的成名技艺是一手好刀法，而自从七年前田未农过世之后，人们也不再这么称呼他了。

　　谭元峰和田未农感情极深，曾经在江彤逃亡到河北的时候追杀过江彤，一心欲杀之而后快。

　　谭元峰表态之后，顿时有不少人露出赞同神色，一时间群情皆愤，有亲友丧生的许多人都表示赞同。“先杀江彤，再找江成鹤”等等类似的话，一时间几乎要掀翻屋顶。

　　喧闹声响中，叶长生感觉到了萧疏的紧张，再次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萧疏转头与他对视，两人彼此目光一碰，已经知道彼此的想法，若实在无法，哪怕靠硬闯也得先救下江彤性命再说。

　　此时背负长兄丁不惧身死之仇的丁不忧，丁不病兄弟二人站了出来，这两人是孪生兄弟，三十四五年纪，个头不高，中等身材，习武之前家中原来是世代建造房屋的匠人，很通些机关之术，在江湖中积累了许多人脉威望，说话有几分分量。

　　这兄弟二人其中一人开口道：“大伙朋友们，听我说一句，江彤不能杀。”
　　旁边就有一汉子声若洪钟，问：“丁二，江彤为何杀不得？”
　　兄弟二人中另一人道：“奇怪，赵小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丁二，我是丁三的？”

　　这位丁三口中的“赵小侠”名叫赵广通，长得身材高大，面方口阔，出身于上东郡太山派，身边还跟着几个门派弟子，太山派以拳法闻名，赵广通本人打得一手龙虎拳法，又精通小擒拿手，是太山派掌门岳关胜的同门小师弟，当年青城一案，有同门的两位师哥死在了江成鹤手中。

　　听到丁三管赵广通叫“赵小侠”，登时有一个面相十分稚嫩的小弟子怒道：“丁三先生的称呼未免也太不尊重了。”
　　赵广通抬了抬手，倒是不甚介意：“丁老三，现在不是抬杠的时候。”

　　丁不忧向赵广通拱了拱手：“老赵是个爽快人，得罪了。”
　　华明月不耐烦道：“丁先生，说说不能杀江彤的理由吧，大伙都等着呢。”
　　一时间人群中又是窃窃私语之声，都是催促之意。

　　叶长生注意到萧疏被这个小插曲逗得侧头一笑，就忍不住盯着他看，萧疏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冲他笑了笑，即便是隔着面具，那目光也是明朗粲然的生动。
　　要不是在这种场合，叶长生几乎忍不住想要摘下面具，去亲亲他的脸。

　　但是同时他又听到耳畔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颇有嘲笑之意，顺着声音望去，见到他们不远处站着一个抱臂而立身材高瘦的少年，容貌相当俊朗，正看向他们，叶长生皱了皱眉，那少年目光还算得上友好，带着几许笑意挑了挑眉，两条眉毛几乎飞起，然后又转过头去。

　　叶长生心想：“这又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丁三开口道：“江彤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江成鹤是生是死，这是不是撒谎，咱们从她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大伙说是不是？”
　　华明月：“你有办法查出江成鹤的生死？还是知道他的下落？”

　　丁二：“非也，只是我们都知道江彤是江成鹤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了，现在他的女儿在我们的手上，大家岂不是可以拿江彤来引出江成鹤？”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有不少人赞同，华明月目光冷峻，问：“怎么做？”

　　丁二转头向林长越和常松海道：“常副帮主，林少当家，二位是怎么个想法？”
　　林长越向众人一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与常副帮主商议，心中所想也是这样。”

　　这本来就是一件极其容易想到的事情，只是在这里许多人都有与江彤交手，被江彤逃走的经历，唯恐夜长梦多，再加上江成鹤确实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一时被恨意冲昏头脑，想要先杀了江彤再说。

　　百里当接过话来：“烦请林少当家说个可行的办法吧。”

　　林长越目视群雄：“为今之计，只有向武林中散布我们已经抓住江彤的讯息，大伙商量个时日，届时邀请天下群雄一块前来商讨，若果江成鹤还活在这世上，不可能放任江彤不管，如果他到时候现身，以天下群雄之力，除去江成鹤还是有力量的。”

　　有一女子声音接道：“你们难道都不打算再问问江彤？她说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不如想法子先问出来再说。”

　　说话的女子名叫郑琼丹，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身边是她的丈夫杨文飞，并称“洛州双侠”，郑琼丹的父亲也是死于青城，因此对江彤恨之入骨，加上平生说话直率，此时忍无可忍，开口就问。

　　林长越皱了皱眉，尚未回答，江彤已然开口，冷漠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郑琼丹冷笑道：“不妨让这贱人吃些苦头，看看到时候是不是还是这么嘴硬了。”
　　百里当摇头道：“郑女侠，何必如此？”

　　郑琼丹：“哼，大伙这时候倒是装起正人君子了？难道是一个个的做了她手下败将，不敢吭声了？还是怕她再逃出去，回头记咱们的账？又或是担心江成鹤还活着，杀了江彤，被他一家一家地找上门来不成？要我说，大家也别摆下这嘴脸，自己亲人的仇，都没血性报了么？”

　　百里当声音跟着沉了下去：“大家伙好好说话，郑女侠也不必如此，咱们江湖规矩，一向讲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是若要折磨人，那就不合江湖道义了吧。”

　　谭元峰道：“要我说，百里大侠，你为人也太妇人之仁了些，江成鹤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如今咱们就算不是立刻杀了江彤，废了她的武功，倒也没什么。”
　　华明月附和道：“确然如此，这样就不用担心江彤逃走了。”

　　甘棠突然开口道：“如此未免太过过激了，不是我辈中人行侠义道所为之事。”
　　这句话一说出来，场中立刻有人问：“甘棠先生，你这是代表自己的意思，还是青衣剑派的意思？”
　　一时间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叶长生能听到那是有人在说甘棠已经离开青衣剑派的事情。

　　这时还有人大声道：“跟江家讲什么侠义道？当年江成鹤杀人的时候可还讲过侠义道？老子做的孽，女儿受着又有什么不合道理的？”
　　一时间喧哗声不断，甚至更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去对江彤动手。

　　叶长生闻言皱紧了眉，也感觉到了萧疏的紧张，然而江彤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人们说得不是她一样。

　　这时常松海挥手制止道：“大家稍安勿躁，江彤此刻已经服下足量的软筋散，一点内力都提不出来的，江彤再怎样，这些年也不曾杀伤人命，废人武功伤人经脉，半点尊严都不留，不觉得此举有伤阴鸷么，江彤由我伏龙帮和林家共同看管，大伙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是要处置江彤，也得等到天下与他江家有仇的武林群雄共聚一堂，一块商议才行，何况虽然江湖中有父债子偿的规矩，但是当年青城一案，毕竟不是江彤做下的，大伙要杀了她也就罢了，又何必多加折磨？”

　　叶长生心中一舒，知道有常松海作保，局面应该能稳，正想着要不要开口拉拉方向，但又不想他们几个暴露于人前，却听耳畔萧疏已经开口了：“常副帮主此言着实令人钦佩不已。”

　　顿时场中所有人都转头去看萧疏，谭元峰怒道：“你是哪来毛头小子，连真面目都不敢现出，哪有你说话的份！”
　　叶长生登时就怒了，冷冷道：“阁下是质疑我们，还是对常副帮主心有不满？”
　　谭元峰开口时唐突了，这时候就有点下不来台。

　　而百里当闻言，说：“萧公子，果然是你们。”
　　萧疏拱手笑道：“百里大侠好。”

　　这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听说过玉璧关外山道上的事和这位“萧公子”，只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却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而还有不少人闻言，马上就辨认出了戴着面具的楚况，于是都默默等着，观望形势。

　　萧疏淡然开口：“诸位朋友，小生倾慕江湖中人已久，承蒙楚大哥相助，希图游弋江湖，结识良友，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两次撞上与这位江姑娘有关的事情，上一次还是在玉璧关外，今天听到常副帮主这番高见，实在敬佩不已。在下虽久在庙堂之中，也深知江湖中人侠骨义气，不屑欺凌虐待手无寸铁之人，又及本朝清平盛世，国有国法，青城之事，也不是江姑娘所为，诸位若是一味喊打喊杀，恐怕也有违律法。就算是江湖人事江湖了，也确实当如林少当家所说，应当有个江湖公论才行。小生不才，或可牵线搭桥，延请昭明寺、道宗、昆仑派加入其中，共同仲裁，不知各位朋友以为如何？”

　　叶长生固然知道萧疏口齿伶俐，也还记得当日在玉璧关他是怎么随机应对，帮江彤逃脱，但是却真没想到萧疏竟然能有这样的气场，能在群雄面前面不改色，他微微惊讶了一下，又忍不住更觉喜欢，心想原来他还有这副样子，真是有点像个王爷了，这番话说的软硬兼施，不卑不亢，恰到好处，非常有种漫不经心一掷千金的意思了。

　　果然在众人都怔了怔，有人立刻嘲讽道：“哟，这位公子好大的面子。”

　　萧疏温和一笑：“小生实不敢当，只是心想这既然是武林中一件悬而未决的公案，有众位英雄的面子，想来道宗、昭明寺和昆仑剑派中的泰山北斗是愿意介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语调又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让人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有多少依仗。

　　而叶长生却立刻反应过来了，萧疏好像是有点故意的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个不谙江湖规矩的贵公子形象，毕竟态度太强硬除了会暴露底牌，还会惹得许多人起逆反心理，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林长越接口道：“倒不劳萧公子费心，在下今日与诸位议定，到时候自然会通知整个中原武林。”
　　萧疏笑了笑，点了点头。

　　此时场中常松海、林长越、百里当、甘棠都明确表态不愿废去江彤武功，楚况自然也是站在萧疏这一边，争执起来，情况不好收拾，而江彤此刻锁链加身，内力全无，这种情况之下，郑琼丹等人虽心有不满，却也无法再开口。

　　随后群雄一番商讨争执，唯恐夜长梦多，最终议定留出两个月的时间，待五月十五，尽邀天下武林群雄，在江州召开武林大会，若是江成鹤那天果然现身，自然是要联合群雄之力为青城逝世之人讨个公道，若是江成鹤不出现，再共同商议如何处置江彤。

　　而这三个月时间之内，就由伏龙帮、林长越、百里当等一众人等，共同监视看管江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