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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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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予安骂得痛快,江回便好整以暇地一旁看戏。
在他看来,这样的侮辱性词汇实在算不得什么,过去几年他不知听了多少次,不过想必已经是柳予安搜刮肚肠并抛却了一部分操守才能骂出口的了。
大片暗红色的血落在殷红的衣襟上,还冒着热气,他也不理,只是直勾勾地瞧着柳予安,等柳予安词穷了,他才眉目艳丽地一笑,那一瞬美得惊心动魄:“探花郎好气性,也罢。既然你不想要家人活命,就简单了。待会儿哑了嗓子,折了手脚,丢去龙床上便是。”
“你助纣为虐……一定会有报应的!”柳予安双目赤红得仿佛要沁血,“我柳予安堂堂七尺男儿,情愿一死,也绝不受辱!”
说着,张嘴便要咬舌自尽。身旁的宫监眼疾手快,“咔哒”一声就卸了他的下巴。
“唔……”下颌传来一阵剧痛,柳予安痛苦地倒抽一口冷气。
“十二公子真要折断柳公子的手脚?恐怕陛下会不高兴……”福宝忧心忡忡地上前进言。
谁看不出来皇上就是看中了柳予安这个性子,若真如此做了,江回自然无事,可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少不得一个办差不力的罪过。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你还当真了?”
江回白了一眼福宝,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柳予安的脸颊,漫声道:“死鱼一条送过去还有什么意思?那样还不如给他灌点儿‘满堂春’呢,失了本性,皇上要什么样儿的,就有什么样儿的。”
福宝道:“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是大总管说……”
“满堂春”是何物,柳予安从没听说过,不过根据江回二人的神情……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江回仍是摇了摇头:“那也只是下策罢了。”他注视着柳予安,突然哀哀一叹:“探花郎,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呐。你爹都死在大理寺了,你还这么梗着口气,是打量着皇上舍不得杀你,就能爱屋及乌,也舍不得杀你的家人?”
柳予安涣散的精神因了这句话重新开始凝聚,他看向那张邪肆乖戾的脸,不能翕阖的嘴勉强发出模糊的字音:“额搂噶……盖盖更良……乎夯嗯第……恒颃……个敢……”
“你是想说,柳家代代忠良书香门第,皇上就不敢动手?”江回约莫能猜测出他的话语,耸了耸肩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想想你那死去的爹,如果皇上真的还顾念什么狗屁的忠良,你此刻就不会在这里了。”
柳予安目眦俱裂:“给鄙……”
江回连连摆手:“你根本不会骂人,就别浪费唇舌了。有那个力气,还不如好好学学怎么‘品箫’,皇上肯定喜欢得紧。”
柳予安剑眉倒竖:“哦耻……”
“对对对,我卑鄙无耻。可谁让这世上原就是如此不讲道理,才学、名声、忠诚、骨气,你现在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救不了柳家。”
江回无畏地笑着,突然凑近了柳予安的耳畔轻语数字。他说的飞快而低微,即便是离他二人最近的宫监也不能探知毫分。
退离之后,江回和柳予安深深对视,莫测的眼神与眼神相互纠缠。
过了许久,也不知柳予安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什么,好似认命了一般,浑身的力气都松懈下来,不再挣扎。
江回在几个宫监惊愕的目光中起身,抖了抖袖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淡淡道:“给探花郎把下巴安回去。传浴,更衣,好生伺候着。指不定哪一日他就占了我的位子,若怠慢了他,你们可吃罪不起。”
福宝回过神来,忙道:“十二公子放心,奴才们哪敢得罪贵人呢。”旋即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
江回张臂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缓缓地往门外走。
福宝跟了上来相送,嘴里仍旧叽叽喳喳不停:“以后奴才还得十二公子多提点……公子以后有什么吩咐,便放心让奴才去办……”
他也不想搭理,间或点一点头。将要到门口时,他听见柳予安的一声沉闷的痛呼——应该是下巴安上了,那两个宫监手脚倒利索。
他想起一事,蓦然停住脚步,侧了半身冲着柳予安道:“忘了告诉你,我了不是贱胚子,其实我还挺值钱的。”
从婴鸾阁出来,外面竟然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夜深人静,寒月凄迷。
福宝便知趣道:“十二公子没穿氅衣呢,奴才去拿一把油纸伞来,送公子回宫。”
“这点儿雪算什么。你回去伺候好里头的那位就是了,我正要一个人走走。”江回打断他的话,连头也不回,径自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去了。
后廷道路驳杂,四通八达。一到冬日里,若是不急着做什么,江回便爱顺着太华池边那一条开满了梅花的长堤,缓缓而行。况且上元之夜,宫中各处明灯璀璨,也不必担心会失足摔倒。
那些素白小巧的花朵,在这寂寂无声的夜里已经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有如雪堆冰塑。这是两年前太后寿辰,番邦进贡的品种,皇帝一见就喜爱不已,所以命花房悉心培育种植,并亲赐了“玉台照水”的美名。
恍惚曾听离珠说起,今日皇帝罢了早朝,在此设鹿鸣宴款待秋闱举子——从时间上来看,江回觉得叫“冬闱”还差不多。向来秋闱都在八九月间,奈何今年有战事,前朝又诸多变动,秋试一拖再拖,快到年下了才草草了事。
紧接着就是年关,前前后后无数礼制规定的祭祀、宴饮在等着,皇帝大约也是没法子了,才趁着上元节百官赐宴的时候,顺便把鹿鸣宴办了。
幼时随母亲入宫拜见姑母,江回曾远远瞧见过一次。彼时白梅未栽,太华池边红枫如缎,俊杰云集,畅音阁的乐师奏响悠扬清远的鹿鸣之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母亲见他神往之,便笑言:“不移不喜读书,但也不必羡慕。若是逢着武举之年,亦可有机会博取功名,赴此鹿鸣之宴。”
北煜先朝以武立国,自高祖起,便于三年科举之外,又设武举,循例是五年一次,偶逢战时或恩科也可增设。如科举一般,武举也有秋试和春试,名列前茅者,一应待遇与科举相同。
时隔多年,人事皆非,江回已记不得当时的自己如何回答了。而今入目是欢宴过后的空寂,繁华谢后,一切重新归于平淡,偶见到宫女忘记收起的一只酒杯,抑或是哪位举子遗落的玉佩,便成了白日里喧闹喜悦的佐证。
兴之所至,攀折了一枝玉梅在手,别在襟上,也无关喜好,应景罢了。
等他慢慢吞吞地走回流风殿,已经过了子时。
离开时原本虚掩的宫门现在洞开,迎面可见两队重甲佩剑的侍卫庄肃威严地守在庭院里。离珠正蹲在门槛旁,手里拿着一只蜡烛叹气,冲那些侍卫敢怒不敢言地狠狠瞪眼。
看来今夜又睡不成了。江回揉了揉被风吹得微痛的额角,轻咳一声。
离珠这才发现他回来了,立刻满脸堆笑起身相迎,把怀里抱着的大氅递上去,小声说道:“公子可算回来了,皇上在里面等了好久啦!”
“他愿等便等着。”江回一面阔步往里走,一面推开离珠的手,“都到门口了还穿什么,反正早晚都得脱。”
离珠听了这一语双关的话,不禁面色一红,正欲再说什么,忽听见“吱呀”一声,正殿的大门开了,徐友良弓着腰从里面走出来,冲着江回拱了拱手,声音比起数个时辰前更加平和而恭谨:“十二公子,陛下有请。”
“知道了。”人都到门口了,还什么请不请的?真是麻烦。
江回刚进门,徐友良就从外面把殿门关了。见那老杀才没有跟进来的意思,他便明白,今日是很难善了了。
殿内点着许多红烛,应是离珠的杰作。后宫的娘娘们都喜欢在侍寝之时点上红烛,以示恩宠。他自然不是后妃,但离珠初次点烛时,他虽觉得好笑,却也不曾阻止。
烛光照在一片金银珠宝上,晃的人眼睛生疼——这些年来他受的赏赐,库房里堆不下的,基本都随手丢在正殿的花厅里充摆设。
江回举起袖子遮住眼睛,绕过殿首的主座,穿过一扇十二面的大屏风,便是内殿。同样是灯火玲珑,不过好在陈设比花厅朴素些,还垂了一重又一重水红的纱帷,并不十分刺目。
他就在纱帷前停了脚步。既不行礼,也不山呼。
纱帷之内,那个本属于他的美人榻上,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闻声后缓缓坐起,似乎方才正在小憩。
江回于是适时地漾了满脸的笑意,隔着纱帷说道:“今儿可是奇了,探花郎正在婴鸾阁等着传召呢,皇上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把磁性而沉稳的嗓音:“朕听着倒像是有好大的醋味儿。十二郎,你越发没规矩了。”
“我的规矩可都是皇上亲自调、教的。”江回的语气里衔着一丝有恃无恐的骄纵,“若是有错,那也肯定不是我的错。”
“难不成还是朕的错?”这回的嗓音像拐了两道弯儿,透出些许危险的气息。
江回眨了眨眼,飞快否认:“怎么会呢?您是皇上,皇上自然是没错的,那肯定是规矩错了。”
“油嘴滑舌。”
简短的轻嗤里有显而易见的宠溺,帘内那人勾了勾手指,像是在逗弄一只调皮的狸奴。
“还不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