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中》婕山

6、第 6 章

　　郁文中学从高一开始就是单休，只有星期日放假。和郁文隔着一条马路的师大附中是它常年的竞争对手。虽说郁文每年清北的人数比附中多，但附中的总体实力更强，一本率更高，双一流人数也远大于郁文。校领导狠下心来抓教学质量，只不过路跑偏了，认为只要学生休息得少就能考过人家。只能是一次又一次落败，蠢就蠢在犯错了仍然不知悔改，郁文这个单休的传统也就保留了下来。
　　皖澄并不喜欢单休，学习还是要张弛有度才好。少了一天休息，她就得少了一天做本周总结的时间，也不能出去玩了，更要在班里多呆一天。同龄人讨论的话题大多很无趣，她想去书里找找世界，也想在自然的山水里徜徉。
　　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她该回家了。
　　住校有一个好处，一周只回家一次，一次只待一天，这降低了和妈妈吵架的频率。
　　钥匙捅进锁眼里转动，皖澄打开了家门。一股饭香迎面而来，妈妈还在厨房里翻炒。她听见门锁响动，便知是女儿回来了。“澄澄，去洗手，乖 ”。
　　什么都是要乖，要听话，要服从。这个字皖澄从小听到大，现在听来只觉得生厌。她洗完手坐下来，安静地扒拉碗里的白饭。
　　成易玲端菜上桌，四菜一汤，实在丰盛。
　　皖澄喜欢麻婆豆腐，加上里面放了里脊条，筷子落在这个菜上的频率便高了很多。成易玲见状，放下了筷子，“不要挑食，其他的菜也要吃”。
　　皖澄好像被驯化的幼兽一般，想反抗也没那个血性。连吃什么饭，吃多少也要管。她不想和妈妈吵起来，也不愿给自己找不痛快。于是碗里多了些其他的菜，有她不爱吃的，也有她很少吃的。妈妈明知她不喜欢吃这些，还是做了，逼着她吃。
　　饭桌上更沉默了，只有俩人咀嚼的声音。
　　成易玲又问起在学校里的琐事，皖澄回答得简单。
　　“校服洗了吗？你短袖看起来很脏，你会洗衣服吗？”
　　深深的无力感袭来，皖澄深吸一口气，“洗了，妈妈，是今早上上了体育课才弄脏的”。
　　哪有什么体育课啊。校服短袖也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污渍。是妈妈主观认为，她洗不好衣服。如果不这么说，成易玲多半又会骂起来：你一点生活能力都没有，连衣服都洗不干净，以后进了社会是要被淘汰的。
　　皖澄这样想便觉得委屈。总是这样，妈妈的情绪总是随心所欲，想发泄了就随便地说出来，从来没有想过，烙铁映在女儿的胸膛上已经多年了。
　　她眼睛慢慢地湿润起来，视线模糊了。
　　哈，这算什么？
　　服输吗？
　　我才不要。
　　皖澄恶狠狠地把眼泪逼回去，头埋得愈发低了。她不停往嘴里送饭，想要堵住自己的呜咽声，实在不愿在妈妈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来。
　　多可笑啊。别的小孩子在外面再坚强，到家里的妈妈跟前也会露出自己柔软脆弱的肚皮来。真是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知道，在妈妈面前露出脆弱的那一面是安全的。
　　可是皖澄呢，如果她在家里把那幅坚甲卸下来，妈妈只会指责她不够强大。
　　说不清楚到底是谁的爱更偏激，她们母女，手里都握着一根刺。
　　如果没法和解，那就用刺和永不卸下的坚甲来保护自己吧。
　　成易玲再也忍不住这长久的沉默和女儿脸上的冷漠了，她把碗筷重重撂到餐桌上，单薄的碗从中间开始碎成了两半。
　　“你摆个冷脸给谁看？我每天上班容易吗，在单位受领导的气。咱们一周才见一次面，你现在又给我甩脸子置气，养条狗还会冲我摇尾巴呢，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
　　皖澄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法律上有没有什么断绝母女关系的文件啊。
　　她好想掉进深海里大哭一场，在温柔的大海里溺死，用死去的身体给鱼虾们提供养料。
　　妈妈看不到她了会开心吗？
　　会吧。
　　皖澄起身快速走进自己的卧室，反锁了门。心里一颤，趴在自己的蓝格子床上哭起来。她怕发出声音，咬着自己的嘴唇无声地痛哭，像只倒在血泊里的小象。
　　坐起来时，泪痕已经干了。咸湿的泪水滴进颈窝里，滴进心脏里，滴进皖澄内心的坟墓里。
　　她打开门，脸上有种麻木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感。
　　成易玲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变化，她只当是自己说了两句之后，皖澄不爱听照例去房间躲起来了。她又开始发号施令，“现在赶紧去洗澡洗头，一会把自己的房间打扫了再睡一觉就回学校。”
　　她惯会安排皖澄的生活。小到指甲剪什么形状，土豆丸子吃几个，大到进什么班，当什么职位。……
　　皖澄在浴室里脱光了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平时构建起来的内心有多刀枪不入，此刻就有多不堪一击。皖澄觉得任妈妈挑剔的自己就像脱光了衣服等待被煽巴掌的女表子一样，少女蹲下来，双臂环住自己的身体，紧一点，再紧一点，仿佛这样才能得到点温度。
　　这个操蛋的世界应该陪着她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