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好景长住》师小札

14、第十四章

　　轮到宋勤请客的这天，她点了十来杯奶茶给同事们。坐下后，宋勤放松地喝了一口甜腻的仙草奶茶犒劳自己，顺便自拍一张上传朋友圈，然后发现第一个点赞的人是沈明晰，且还留下了两个字：“不错。”
　　她微微愣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这半个月来，沈明晰总是给她的朋友圈点赞。她拍的龟背竹、加了火腿肠的方便面、摔破的一只马克杯、新换的拖鞋……无论多琐碎多无聊的事，他每一条都不忘点赞。
　　换成以前，若是他一条条地给她点赞，她一定心花怒放，并且急骤开启一系列脑补，脑补到和他结婚生孩子都说不定。
　　然而现在她只是猜测他最近有些闲？
　　但依旧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纳闷地把手机放在一边。
　　萧顺顺凑过来和宋勤说话，她和晓川的订婚礼定在了十八号。
　　宋勤忙说恭喜，顺便接受了她的邀约。
　　“最初只打算请双方家长做一个见证，后来范围越来越大，地方也换成大酒店了。他连小学同学都请来了，共计十来桌。”萧顺顺无奈地笑笑，又想起什么立刻说，“那位沈老板，许翔耀的老朋友，他也请了。”
　　这宋勤真没想到，沈明晰和晓川也就吃了两回夜宵，这也请？他们预算太宽裕了吧。
　　萧顺顺解释：“自从上次他们互加了微信，晓川私下找他预约过两回，都是同事聚餐。他人也真是好说话，两次都特地给晓川他们留桌了，还赠送了大份的水果盘。晓川觉得他大方，所以对他印象很好。”
　　“他人确实蛮好的。”宋勤点了点头。
　　“对了，我们订婚不收钱，你人来就可以来，不过订婚来了以后结婚也必须来啊。”萧顺顺说。
　　“那一定的。”
　　宋勤下班时间超过了八点，回到家赶紧卸妆敷面膜，躺倒在沙发上休息。没一会儿听到手机传来新消息的声音，拿起来一看，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竟然是沈明晰发来的，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
　　她不可思议，印象中他从没有闲到过问她的日常，犹豫片刻后如实告诉他今天很忙，加班到晚上。
　　他又问她晚餐吃什么，她说外卖。
　　她觉得十分诡异，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刻意问她这些，即便是无聊，那也过于无聊了吧。
　　“别看手机了，早点睡吧。”他说。
　　她纳闷归纳闷，但不再多想，就当是一个意外事件。

　　萧顺顺和晓川的订婚礼在一家老字号酒店举行。
　　他们按女方长辈的意思办了传统的中式订婚礼。准新娘穿龙凤褂，准新郎穿长袍马褂，站在水池边迎接宾客。水池里放着一个个红灯盏，映照得他们面若桃花。
　　饶是参加过好几回喜宴的宋勤也觉得这对佳人特别般配，女的落落大方、明媚照人，男的能说会道、聪颖机智，显然是一对擅长待人接物的新人。让她唯一感觉不愉快的是男方亲友桌传来的聊天内容，他们不避讳地谈论彩礼多少钱，女方是哪里人，工作是什么，说到后来连声“啧啧”，得出的结论是女的有本事，可以搞定条件优越的晓川。
　　他们说话声不小，即便在大堂不断切换的音乐声下，宋勤这桌也可以听得清楚。她自然是反感，只好低头吃菜，顺便看一眼坐在另一桌的沈明晰。
　　沈明晰穿得很简单，貌似低调地坐着，正抬头看大屏幕上秀恩爱的片段。
　　由于男方亲友的碎嘴，两个小时内宋勤听到了无数个惊悚的八卦，默默为萧顺顺捏了一把汗。好不容易撑到九点出头，借着第二天还有工作的理由，宋勤和同桌的其他同事一并告辞了。
　　宋勤在酒店门口看见了沈明晰，他就站在台阶最末尾，一身衬衣加西装裤，站得很直，画面如同静止。他旁边站着两个陌生男人，正一边递烟一边闲聊，扬起的声音在夜里格外鲜明。他们谈着自己的境况，几句感慨几句自怜。
　　在“混个饭吃罢了”的唏嘘里，宋勤慢慢走过去，叫了一声沈明晰。
　　沈明晰回过头，看见是她，说：“没有人同行吗？不如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我坐地铁回去就好。”宋勤指了指左边，“往那边走，不远的。”
　　“我送你吧。”他看着她，眼神很清醒，“今天开车来的，很方便。”
　　宋勤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穿扮，知道自己被连衣裙的腰带箍得很紧，索性直说：“等下次他们结婚，我直接穿T恤衫加沙滩裤来好了，吃再多也不显肚子。”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发表意见，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复。
　　她考虑后大方地说：“那走吧。”
　　这是宋勤第一次坐沈明晰的车，为避免尴尬，她主动坐在了后排，沈明晰也没说什么。
　　她察觉他开车很慢但很稳，多半是谨慎的缘故，为不妨碍他开车，她没有说话。
　　“你饿吗？”沈明晰忽然问了一句。
　　宋勤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然后说：“还真的有点饿。”
　　订婚宴的菜一桌九道，三个冷盘四个热菜，一个汤品外加一个甜点，分量都较少，几乎一上桌就被抢完。她不好意思和别人抢，加上一双耳朵不停地被男方亲友桌传来的聊天声骚扰，也没什么胃口了，毕竟他们说的一些话真够难听的。
　　“我们去吃点夜宵好不好？”他忽然提议。
　　“没事，我回去吃点饼干就好了。”
　　“离这里很近，开车过去很方便。”他说。
　　宋勤感觉出沈明晰真的很想吃夜宵的，似乎是觉得一个人吃有些寂寞，才邀请她一块。她正在想要不要答应，他已经开车拐进一条小马路，她转眸一看，果然是热热闹闹的夜宵一条街，已经驻扎着一堆年轻人。
　　好吧，那就一起吃吧。
　　停车不是很方便，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临时车位。停好车，他们一路走过去，直接选了一家人最少的店，点了炒面和烤串。即便是人少，店内也没座位了，他们只能在店外的小方桌前落座，一人一把小塑料椅凑合一下。
　　没多久菜就上齐了，宋勤看着不锈钢盘里的烤串，沉默地拿过一串啃了起来。她没必要在他面前讲究什么吃相，油滴下来也就顺手一抹。
　　“你在想什么？”沈明晰吃完一串烤花菜，将竹签放在圆筒里，又取了一根烤香菇。
　　“嗯？”宋勤抬起头，苦笑一下，“哦，我在想刚才的订婚宴，隔壁桌的人真是碎嘴，一直说三道四的，连今天这个日子都不放过。”
　　“他们说什么了？”沈明晰问。
　　“说凭晓川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顺顺配不上他。”宋勤表情嫌恶，“我真的忍了好久，好想丢一个‘管你屁事’的飞镖过去，往他们一人一脑袋上砸完就跑。”
　　沈明晰笑了一下，照例不发表意见。
　　“我真是不理解他们的脑回路，即便是觉得晓川吃亏了，也不用放在今天说吧，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像气氛一热闹大家就听不见一样。”宋勤也将吃完的竹签放在圆筒里，“够缺德的。”
　　“这些人确实无聊。”沈明晰说，“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对，当没听见。”宋勤从纸巾盒里取出一张纸擦手，顺便看看他，看他吃得慢条斯理的。
　　在她印象里，他吃东西真的很慢，但给人一种“东西很好吃，我要慢慢品味”的感觉。
　　“看什么？”他抬了抬手里的烤香菇，“想吃这个？还有一串。”
　　“不，我是觉得你吃东西的速度很慢。”
　　“有过发胖经历的人都喜欢细嚼慢咽。”
　　“对了，你发胖是因为那会儿奶奶做的菜太好吃了吗？”
　　怎么都看不出他是一个贪吃的人。
　　“不是奶奶做的菜好吃，是那会儿的零花钱多。每天一放学我就跑去买高热量的食物，吃了一个学期就不对劲了。”
　　宋勤回忆起自己读书那会儿，学校门口一排的苍蝇馆子，基本都以油炸食物为主，重盐重辣，价格实惠，是孩子们放学后的减压首选。
　　“你妈妈允许你吃那些？感觉她是一个很注重饮食健康的人。”
　　“她不允许，但也管不了那么多，除了去电视台她从不接送我。”
　　“那你吃成一个球后她批评你了吗？”
　　“你说呢？”他的表情很松弛，慢慢告诉她答案，“她直接动手了，但没用，我依旧是喜欢吃那些东西。一旦心情不好就去吃，晚上在家也会想办法溜出去买。
　　“那变胖了就不用上台了。”宋勤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把自己越吃越胖，然后让导演淘汰你？”
　　“倒也不必如此，真的想被淘汰，彩排时表现糟糕就行。”
　　“也对，倒也不必花这么大代价。”宋勤说，“说实话读书那会儿周围的人对长得胖的孩子并不友好，取五花八门的绰号不说，还会去刻意排挤他们。”
　　“嗯。”
　　“你有没有被欺负过？”
　　沈明晰直言不讳，说了几件被欺负过的事。事无大小，在宋勤这样同情心泛滥的人听来就是一个惨字。也许因为他之前是老师眼里的小神童、闪亮小主播，家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和他一块长大的孩子本就有些不平，待他不再耀眼，嘲笑和挖坑接踵而至。
　　宋勤拿起玻璃杯，和他的玻璃杯一碰，善解人意地说：“都过去了。矫情的话不说了，事实是很多人都是在被欺负的过程里长大的。小时候的一些经历就当是打疫苗吧，为了将来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时具备一定的免疫力。对了，有机会再现身他们面前让他们欣赏一下你现在的样子，我猜他们一定酸得牙痛。”
　　她说完将玻璃杯的大麦茶一饮而尽。
　　他也就着玻璃杯喝了一口茶。
　　宋勤觉得轻松，这里的夜宵滋味不错，比刚才大酒店的冷盘热菜还美味。尤其是炒面，微辣，香喷喷，有劲道，吃得她额头的汗都出来了，她偶尔随手一抹，也不多管了，懒得拿出包里的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妆褪了多少。
　　她和他断断续续地闲聊着。她说起自己的童年和高中生涯，还有毕业后换的几份工作，和滚西瓜皮一样，说到那里是那里。多半是她说得多，他听得多，她也无所谓，不觉得自己太聒噪，也不觉得他太安静。
　　没什么压力，也许归根结底是因为她明确地被他拒绝了，彻底终止了虚无缥缈的想法。这倒使得她慢慢看清现他真正的轮廓，看清他是一个正直善良、有些寡言的男生。
　　他从不夸耀自己，他很坦白地说出自己的缺点。他不喜欢去评价任何人，也不喜欢说一些大而空的道理。
　　他不愤世嫉俗，也不玲珑圆滑，他真是一个很简单的人，适合做朋友。即便她说了一些幼稚浅薄的话，他也不会纠正，就由着她说，他依旧当一个倾听者。
　　她永远不必担心他会把他们的聊天内容告诉第三个人，她百分之百认定他会保密。
　　一旦放下曾经对他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都逐渐自然轻松起来。
　　她埋头吃东西的时候，余光瞟见他递过来一张纸巾。
　　“嗯？”她以为是衣服哪里被溅到了。
　　“你在流汗。”他以为她没察觉，拿纸巾的手伸过去，直接压了压她的额头的细汗。
　　“谢谢。”她有些局促，“我自己来好了。”
　　“你自己看不见。”他说，“你吃你的，很快就好。”
　　于是她被迫接受他的擦汗服务，结束后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好转头看向人来人往的夜宵一条街。
　　他们吃了一个多小时，吃完站起来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肚子，自嘲地说：“这样让人心宽体胖的地方真的不能多来，吃完效果立竿见影。”
　　“没事，吃一顿胖不到哪里去。你今天挺好看的。”他说完走去店里的收银柜买单。
　　她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准备抢着买单，谁知还是他动作利落，她落后一步，他已经结账成功了。
　　“我们AA制吧，我把一半的钱转给你。”宋勤说。
　　“你真的觉得有这个必要吗？”沈明晰看着她的脸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向停车的地方走去，等听到她的脚步声上来，才说了一句，“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下次你来买单就可以了，何必麻烦地把钱转来转去。”
　　宋勤一个大步跨向前，直至和他并肩走路，听他这样说只好“嗯”了一下。
　　“对了，你刚才和我说了高中时喜欢过的一个男生。”沈明晰继续和她闲聊，“他长什么样子？”
　　“还可以吧，左脸颊有一个小酒窝。”宋勤用力回忆了一下。
　　“记得这么清楚。”他不知是用什么语气调侃了一句。
　　“你呢？你初中时喜欢的那个女生，一定很漂亮吧？”
　　“当时看来一定是漂亮的，现在不一定了。”他似有所想，“人的审美是会变的，感觉也是。”
　　“啊，你等等。”宋勤余光看见一团黑黢黢的东西窜出来，毛茸茸尾巴擦着他的裤腿而过，本能地去抓住他的手臂，急声，“别踩着。”
　　那团不明生物钻进车底。
　　“那是什么？你看清了吗？”他问。
　　“猫还是松鼠还是黄鼠狼？”宋勤松开他的手，蹲下来朝车底一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轻声说，“算了，别惊到它了。对它来说，我们是黑夜里的巨型怪物。”
　　她一点点站起来，往后退，小声说：“走吧，巨型怪物。”

　　尴尬的事情是在上车后发生的。宋勤忽然间很想上厕所，忍到忍无可忍，只好委婉地向沈明晰表达了想法。幸好离逸兴街不远，他便开车前往已经打烊的“今早”，拿出钥匙开门，提供她方便的机会。
　　然而尴尬的事一再发生，等宋勤好不容易释放了肚子里的内容物，发现马桶的水箱好像有问题，不怎么出水了，这回她再厚脸皮也没法让他进来解决，于是关在洗手间里不停地打转，想着如何是好，几乎要抓狂。
　　时间久到沈明晰过来，隔着洗手间的门问她：“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马桶不出水了。”宋勤弱声说。
　　“哦，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
　　“你先出来。”他说，“小事而已。”
　　“……”
　　“你不出来我进去了。”
　　门瞬间被拉开，宋勤的脸探出来，无地自容地说：“你有没有螺丝起子？可能是水箱盖后的螺丝松了，按下去没反应，估计拧紧就好了。不过也可能是过滤网或水阀的问题，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工具箱？我自己很快能搞定，你千万不要进来。”
　　“你确定要自己处理？有些麻烦。”他提醒她。
　　她连连点头。
　　“说到底，”他想了想说，“是蛋白质在肠内被分解后形成了一些物质，没什么特别。”
　　“……那也不行。”她表情固执，“你绝对不能进去。”
　　他有些无语，末了说了句“你等等”后转过身去找东西了。
　　等宋勤忙碌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把工具箱递还给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可以了。”
　　她对一件小事大费周章令他哑然，感觉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又有点冷幽默的意思，也许她的想法真的需要他额外地去琢磨一下才行。
　　宋勤轻叹一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可奈何地说：“我差点在你面前毫无保留了。”
　　对此，他接了句“这又不是丢脸的事”安慰她的薄面孔。
　　“幸好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刚认识你那会儿。”她脱口而出，说完发现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她。
　　因为那会儿我对你有幻想，我强烈地关注着你，也渴望你的关注。你的每一个微表情都可以使我幸福或痛苦，你支配着我的情绪。我在你面前很紧张，连衣服的褶皱、手心的汗都不能被你看见，何况是今天这样的状况，我很可能因为羞愤直接拔腿跑上一公里路不停歇。
　　……
　　“没什么。”她淡定地说，顺便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很晚了，我回去了，你也快回家休息吧。”
　　他没说话，似在思考什么。
　　她对他挥手拜拜，走向门口，刚要跨出去，肩膀忽然被他一拍，然后听见他说：“差点忘记和你说一件事。”
　　她转过头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什么事？”她清楚地看见他眼眸里出现一个情绪点，不似平常的安静，似乎是在表达自己考虑许久的内心话。
　　“我们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