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第六殿·长情》八尺书

28、东汉 一

　　——你要见的是怎样的人？
　　——一个女人。

　　她生的美貌，但邵青你知道吗？我那时并不能分辨美丑，我只知她温柔。
　　她的温柔让她吃尽苦头，她的美貌让她进了宫，成为一朝天子的妻，执掌中宫，美其名曰皇后。
　　天子是个傀儡，早年受制董卓，后又被曹操掌控，少心计，无大勇，有明君之志，无统帅诸侯之能，独有一处好。
　　他爱极了他的发妻。
　　可那又如何，身为天子，宫中自然不只有她一个女人。
　　他爱极了她又如何，曹操派人来抓她时，他并未护她。
　　他深知护不住她，便不护她。
　　你看，坐在那高位上的人，纵然再怎么无能，可帝王有的冷血无情，倒是烙印在血脉里，分毫不减。
　　他静静的看她被人带走，冕琉后的眼神冷冷的，又带着兔死狐悲的凄凉。
　　她被关在一处偏殿，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如今，死期将至。
　　——邵青，我那时是个死物，作为她的陪嫁在她身边待了数年，初次染血时，也是她身死之日。
　　——我杀了她，以一把刀的姿态。
　　——你想让我做什么？
　　邵青问。
　　——借你的眼睛，再看她一次。
　　林切答。

　　春日里，邵青腰携重剑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踏进破败残缺的偏殿，在他身后，数位兵卫紧紧跟随。
　　殿门大开，阔步向前，在那珠帘之后的桌案边，静静的跪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正襟危坐，在他驻足时，抬起一双隐含惧意的眼。
　　一身厚重华裳罩在她的身上，却仍旧遮不住一身脆弱的倔强与顽强的惶恐。
　　若论身份，她是当朝最尊贵不过的女子。
　　但尊贵的，也只是身份罢了。
　　她起身，虽然畏惧，却强撑着一国皇后最后的体面，喝问来人。
　　邵青身后的兵卫走上前，一柄长剑已然出鞘，指着她，只等邵青下令。
　　邵青看了她半晌，忽然挥剑转身，抬手将长剑刺向身后兵卫。
　　鲜红的血溅落在鞋面上，兵卫一脸不可置信的倒了下去，其余兵卫顿时惊慌失措，不明白邵青为何如此。
　　邵青全然不在意，一双眉眼沉寂如松林落雪，于冷冽寒风里自然孤洁，又好像只需一束烈阳就能将其尽数消融。
　　而如今，没有这样的烈阳，眉眼处的那份清寒将消未消，回头低首，又是一个温和谦逊的名门雅士，皇后惊愕的看着他，袖中抽出的短刀缓缓归鞘。
　　邵青温声道：“此人以下犯上，罪该万死，现已诛杀，不必沾污皇后衣裳。”
　　此言一出，众兵卫大惊失色，邵青冷冷抬眼，与其刀剑相向。
　　——邵青，你干什么？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并没要求你救她，殿外侍卫众多，你也救不了她。
　　——我知道，原本不打算救的。
　　——那你为什么……
　　——谁让她，眼睛长的好看呢。
　　最后一个兵卫倒下，邵青将剑上的血用身后披风拭去，对上那双微红眼尾，不由放轻了声音：“皇后想活吗？”
　　端庄娴静的女子呆愣了半晌，摇头道：“我只是想看一眼，殿外的杨花。”
　　邵青点头，“皇后请。”
　　皇后稍整衣裙，又抬手理了理发髻，又用胭脂点了朱唇，这才一步步踏出沉闷空寂与血腥味交杂的宫殿。
　　在她身后，邵青静静的跟着，手持三尺青锋，寒光凛凛，似乎可划开天地。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殿前几排垂柳高大挺拔，绿丝成绦。
　　树下站着数百名皇城内卫。
　　不多时，人群后走出一个身影，一身黑袍，只看那泯然众人的样貌，瞧不出世人口中的半点奸佞之相，他问道：“难为邵将军在我身边蛰伏数年，仍旧对汉室忠心耿耿。”
　　邵青淡然抬首，阳光落在他的脸庞上，渡上白玉一般的光泽，他道：“身为汉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 ”
　　曹操颔首道：“是该如此。”
　　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邵青，回头对身后兵卫道：“如此忠义之士，当以好酒践行，你去，拿壶酒来。”
　　酒很快就被端了过来，曹操握着酒樽，扬手一撒，等酒水落地，轻声道：“杀了。”
　　言罢，转身离去，众多兵卫举着刀戟冲了过来。
　　在他身后，二子曹丕缓缓抬头，对上邵青那漠然的神色，忽而展颜一笑，当真将一身骄傲轻狂展现的淋漓尽致，好一个尚不知愁滋味的世家公子，他还并未真正融入权谋算计之中，可谁也想不到，未来会是那样面目全非的光景。
　　邵青低头默默提着长剑，垂下的眼眸里，一片平静，春风料峭里，深藏在眼底的，是死而复生的上一季的冬。
　　他温柔的开口：“皇后，春风来了。”
　　果不其然，在他话音刚落时，一道长风跃过洛阳城的城墙吹进了深宫。
　　皇后抬头，满树杨花在徐徐微风里尽情飞舞，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落在挡在她身前这人的铠甲上。
　　一人对数百人，邵青杀的血流成河，只为身后的女子多看一会儿杨花。
　　众人心胆俱裂，惶惶不敢上前，只有站在柳树下的那个公子，笑得开怀道：“邵将军如此英勇，可惜，可惜啊，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邵将军却偏偏选了一棵朽木 。”
　　邵青面无表情，侧身避开斜刺过来的长戟，回手又是一剑，心道：你才是禽。
　　“让所有人回来，弓箭手准备，”曹丕挥手道。
　　漫天箭雨绝了邵青的一夫当关之势，他身中数箭，终于跪倒在地，再也挣扎不能。
　　皇后翻折衣袖，轻抬手，握着刀柄将锋芒置于颈间，踩着地上蜿蜒的血水与四散的箭镞，走到邵青面前，缓缓蹲下身，问：“邵将军何名？”
　　邵青一手拄剑，从喉咙间艰难吐出一个字：“青。”
　　皇后道：“伏寿谨记，今日之恩，容我来世相还。”
　　她微笑着，脖颈处鲜血肆意横行。
　　邵青扔了剑，抱着她倒下的躯体，一同躺在地上。
　　风还没有止，杨花被风吹到天上，飞跃过高墙，去了山间林野。
　　地上的邵青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闭了目。

　　醒来时，林切已经不在，书店空无一人，桌面撒了一把五铢钱，东汉制。
　　下面压着一张纸，写着——报酬。
　　简洁有力，多一字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