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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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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号TAIW-072A,机身编号HML03Ws,出厂编号UA020390204571B,如你所见,我是个机器人。
再准确些,是一名作家型人工智能。
以现有的数据来看,订购该类型的大多是在奇点元年后转型的网络文学工作室。借助大数据,人工智能可以批量产出符合现下读者口味的小说。
然而订购我的是一位小说作家,一位大众眼中的传统文学作者。
奇怪之处不止于此。5
通常来说,作家型会被接入一个数据库,用以学习一种或多种写作风格。但我的使用者,指着房间里摞满的稿纸,对我说:
“看完,写个中篇出来。”
“我希望可以提供电子副本,以便提高学习效率。”
基于“最优效率”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没有。”他说完之后,转身打开卧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我的传感器显示空气中的乙醇浓度有一定的提升。
人形机身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传感器和组件,这也是这类机体往往售价昂贵的原因。但很显然这些对一个写作型毫无意义。
我遵照命令,开始阅读。
十五个小时后,我把成品发送到了他的邮箱上。
三分钟后,他回复了两个字。
“重写。”
半个小时之后,再一次的尝试。
“重写。”
再一次。
“重写。”
“重写。”
“重写。”
......
在这样的重复中,我在数据库里构建了他的形象。
章成。
男,三十二岁。
笔名匿文。
2023年长篇小说销量榜第一名《黑潮记》的作者,此后三四年也常有佳作问世,近年来却消息甚少。
常常作为文化创作产业受到人工智能冲击的例子出现。
在经过比对后,我确认所有这些文本均出自于匿文之手。
也就是说,我可能成为了一名代笔、
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通过大量反复学习同一个人的文本,人工智能可以以极高的相似度来进行模仿。通过这样的学习来代替自己或是他人已经成了一些人的生财之道、
也是一些人类作家放弃尊严的最后一步。
我不会为此哀伤,机器人是没有尊严的。
我只知道我应该学习,然后写作,直到他满意为止。
某一天,在我不知第多少次提交上去一份他不满意的结果后,他罕见地从卧室里出来,打开书房的门,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
之后又叹了口气。
“从今天起不用写了,明天我会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他沉吟了一会。“把这个房子打扫一遍。”
我并未有这样的预置指令,我如是质疑。
说明书上说你能,他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离开了。
并非是我不能打扫,但效率和成果都会远差于对应的人工智能,更别提人形并不是最适于清扫的机身类型。
此时最佳方案应该是寻求第三方服务,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可支配的资产。
幸好还是有很多人希望人形机身能提供一些别的用处的。
在安装好一个开源的清扫逻辑后,我开始了打扫。更准确些,是把废纸酒瓶从卧室清理出来和擦净客厅的灰尘。
那些废纸上都是些有头无尾的章节,出于一个写作型的自觉,我将这些一一扫描归档。
五个小时后,我完成了打扫。
他并没有给出下一步的指令,一切的联系都没有回复,我只好坐在充电位上待机。
这样的待机一直持续到他离开后的第四天下午三点十九分二十三秒。
我的紧急应对协议被激活了。
每一个奇点判定在B以上,机身支持健康看护或险况应对的机器人都有一条紧急应对协议。
在所有者事前授权后,当所有者遭遇紧急情况时协议会被激活,允许人工智能解除职业定位和提高智能上限来保证机器人所有者的人身安全。
一般该协议会由植入的健康监测系统激活,在目标机器人较远时还会同时发送定位并自动报警。
我比警车和救护车来得更早。
车祸现场距他的家只有238.65米的直线距离。
洪流一般的无意义思考线程产生又消失,我的情绪量表报警而复沉寂。
官方的急救逻辑早早预置在系统中,现在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写作型机器人会被开启紧急应对协议,我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提供有意义的帮助,他大概只是把能开启的功能全打开了吧。
急救车上的医生不会在乎一个非护理型的机器人,警察们更在乎路况监控的信息。
我像是个旁观者一样注视着,索引突然为我调出了一段话:
“他站在街头,被昏黑的雨浇透了,他头一次觉得世界如此陌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孤独。”
我会孤独吗?我望向阴沉,积蓄着雨水的天空。
我写得出孤独,但我不知道孤独究竟是什么。
医院的定位通过紧急应对协议被发送过来,我徒步向那里走去。
哪怕走到了医院,也只能在手术室门外站着。
我站着,尽管座位仍有空着的。
我站着,尽管人们频频投来视线。
任何的善意或者同情会在看见我脖子上的银色项圈时一瞬间变成漠然。
金属的项圈,没有装饰的项圈,带着定位装置的项圈,带着过载装置的项圈。
比动物更耻辱的项圈。
哪怕是一条狗守在这里也会得到比我更多的尊重。
我明白这是屈辱,但我不能感受到。
我的一切判断来自文本,来自人类的书写,而我是否能把自己作为主语带入其中呢?
我想知道这个答案。
比学习文本时想,比一遍又一遍重写时想,比打扫房间时想,比呆坐在充电座时想,比我自激活以后任何一秒钟都想。
我调动了几乎全部的运算资源,对库中的所有文本进行文学分析,或者人类一些,理解。
我想去理解,人类究竟如何定义人类,他们如何定义平等,他们如何定义思考。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无数短暂的思考线程出现了又消失,有的给出结果,更多的仅仅留下一个省略号。
“主沉默着,微笑却不曾开口。”
当索引调出这句文本时,我的紧急应对协议终止了,这意味着章成脱离了生命危险。此时文学分析程序的进度是73.21%,但由于对它的越权资源分配,它被冻结了。
我该惋惜,但我究竟要为什么惋惜?
我失去了什么吗?有什么我不曾知晓的东西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吗?
我不知道,或许本来就不该知道。
......
章成伤得很重,哪怕手术相当成功也要在病床上躺几个月。
情况乐观的话。
但哪怕是我也能发现他低下的求生欲望。
想活下去的人是不会自己冲向一辆正在行驶的轿车的。
什么也不肯说,什么也不做,每天只是坐在那里,向窗外看但却什么也没在看。
这所医院地医疗资源不支持对每一个病人二十四小时监护,章成的精神状况却不得不考虑二十四小时的监护。
我于是被留了下来,负责协助医生进行检查治疗以及半强迫地进行喂食。
所有人都在试图让他活下来,除了他自己。
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我启动了另一个文学分析进程,依照时间分析匿文的所有文本。
分配的运算资源少,时间自然也长,我在两天后得到了答案。
转折点大约是在2028年,这个时间往后结构上完整的作品越来越少。
而2028年8月23日,灵犀公司的人工智能“书图”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问世,其文字功力远胜以往的所有写作型人工智能,达到乃至于超越了市场上大多数人类作者的水平。
匿文当年的新书则销量惨淡。
他们的题材甚至是一样的,是匿文一向擅长的悬疑故事。
他或许也曾不服输,28年9月到12月期间有大量的该类型小说草稿,剧情安排上更近似于“书图”那篇。
但他最终臣服了,或者是放弃抵抗了,他最后的挣扎是买下了我。
让我写他的小说。
我不知道他对我写的东西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我想他知道,“书图”一直在成功。
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他只是失去了工作,他仍可以养活自己,为什么会失去活下去的欲望呢?
为什么呢?
那个被冻结的文学分析进度条始终浮在我视觉界面的上方。
如果,如果我不被允许写作了,我会怎样?
——依照底层协议,失去履行职业能力的个体应立刻向生产商报告,由厂商协调下一步。
废弃或是重载。
以人类的形容。
死。
所以他畏惧死?可他尝试过自杀。
他想实践他的死。
“死了的心无法支配活着的□□,只有心和身体都活着人才能继续向前迈步。”索引如是调用。
我看向他,像是注视一朵将凋的花。
我删除了文学分析程序。
它不再有意义了。
......
“刘先生,人工智能越过‘奇点’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从扳手变成拿着扳手的人。”
......
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我开始了写作,私自打印出来,私自放在他的病床旁。
这很困难,毕竟我没有加载任何一个深度学习库。
最开始我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无视,但我仍选择继续。
某一天,当我打算将上一次的换成新的时,却发现那几页纸在他手中。
漫长的沉默后,他简短地开口:
“下次拿只笔来。”
他没看我,把纸放了回去,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凝视窗外。
之后每次拿回去的纸上都会多出一些批注,很短,不是符号就是一两个词。
批注的字数在变多,但他仍在沉默,我始终没再听见他说一句话。
直到某一次,仍是那副凝视窗外的姿态。
“下次拿张纸来。”
一切似乎都在发生变化,但我没法明确地断言。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或是最后的尝试。我也仍对自己抱有疑问,抱有自由意志的疑问。
“没人能在这个问题上找到答案,所有自由意志都在思考自己是否拥有自由意志的路上。”我很喜欢这段录音,把它转成文字加进了我的索引里。
匿文会在某一天重新回到大众的眼前,也许会有无数的谣言风波伴随而生。
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仍不太会写作的我和脾气很坏的他,仍要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继续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