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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乡途中奇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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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山,一石屋。
“阿姊,外公家真好玩。可外公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发问的是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他正躺在靠墙壁的石炕上,脸上满是兴奋疲惫的神情,勉强睁着眼。
“呃——要过一段时间呢!阿弟,乖,快睡吧……”
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小男孩旁边,她的神情更显疲惫,手抱着一个登山包,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
听到女子的回答,小男孩便不再言语。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女子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怔怔地看着窗外那轮大得异常的圆月,银白色的月光洒进来,铺满一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时此景,她忍不住吟念出声来。
“这到底是哪呀?我的家乡在哪?”女子眉头紧锁。这个问题已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一下午了,她心中忐忑不安,但又装得若无其事。看到小男孩睡着,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淌出来。
是的,憋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了。
要不是之前看过几本穿越小说、几部穿越电视剧,她肯定不会这么快就接受穿越的现实,早就怀疑自己已经神经错乱,疯了。
没错!她上官云平穿越了!而且还带了一个拖油瓶,这个刚满四周岁,需要别人照顾的小屁孩!
“绝对是穿越了!窗外那轮月亮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心中嘀咕,反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昨天,老妈跟朋友的车回老家了。她提前请了五天的年假,计划今天带着郜弟先回老家和爸妈汇合,明天一起出发去外公家,参加下周一举行的表哥的婚宴。表哥是舅舅的独生子,而舅舅又是外公所生的七个子女中的唯一的儿子。封建思想历来严重的外公十分重视此次婚宴,再三要求爸妈带上她们姐弟参加,顺便住上几天。
当然,爸妈也对此行十分重视,原因有三个。一是往年去外公家的时候,经常只是派一个代表,而这个代表几乎都是由她担任,难得这次可以全家一个都不落下。除了去外公家,还可以顺便去其他亲戚家走动走动。二是郜弟还没去过外公家,这不合礼数,往年经常被亲戚朋友有意无意地提及。这次带郜弟前往,终于可以免去亲戚朋友往年那般的念叨。三是重头戏——相亲。这次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是一个休假回家探亲的军官,她的相片已被爸妈托人送到他家去了。他家住梨花寨,从外公家往东再走十里山路就到了。
外公家在很远很远的深山老林。去那里,当天得早上六点出发,先从镇上坐一个小时的车,下车后开始走山路,翻过一重又一重的山,数不清翻过了几座山,一直走到天色已晚才会到达一座高山的半山腰,那里散布着九座小型的方形土楼,其中一座就是外公的家。
在家里用过简单的早餐,她肩背登山包,双手抱着郜弟坐上班车,时间已是上午八点半了。
“阿姊,我想吃蛋糕,可以吗?”郜弟一上车就朝她央求道。
“可以啊。”她熟练地撕开塑料包装袋,将蛋糕递给郜弟,开始想自己的心事。
对于这次相亲,虽然爸妈和对方父母均寄予厚望,但基于以往不成功的经验,她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
现在相亲讲究门当户对,她的条件不好也不坏。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客家人,本科读了某沿海城市的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然后跨专业考研,读了本校历史系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她顺利地通过考试,在某个政府部门上班。嗯,长相也算入得了一些吃瓜群众的法眼。文凭、工作、相貌,这些是她在相亲市场上的明显优势。
可她的劣势也很明显!家中父母五十多岁了,因为住在镇上,才得以在务农之余,还做些小生意,补贴一些家用。父母老来得子,虽说现在身体还算健朗,可以照看郜弟,但随着年龄渐长,终归会精力不济,力有不逮,万一有个病痛,老的、小的都只有靠她来照顾了。在旁人眼里,她就是妥妥的“扶弟魔”!
这种家庭条件,想必吓退了很多相亲者。自本科毕业以来,她在母亲大人的安排下,带着家里“觅得良婿”的重大使命,参加了二十多次的相亲活动,自我介绍从“本科刚毕业”到“在校研究生”再到“xx局上班”,参与的心理也完成了“从羞涩到淡定再到漠然”的转变,相亲过程或无言尴尬或相谈甚欢,最终结果都是没有下文,无功而返。
她自己倒是不急,天下父母都是如此这般奇怪呢!孩子读初中、高中,甚至大学时,父母一直严防死守,反复交代不要谈恋爱,生怕谈恋爱影响学业。只要等孩子大学一毕业,父母就着急上火,怎么孩子还没结婚,于是广开言路,四处打探,通过七大姑八大姨,找来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不熟悉或靠谱或不靠谱的相亲对象,循循善诱也好,强硬指派也罢,反正一心要求孩子去开展一场寄托长辈幻想的相亲之旅。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她和郜弟都睡着了。
突然,班车猛地一晃,周围响起嘈杂的议论声音,她被惊醒了。
“糟糕!估计前方山体滑坡,堵车了!这段路老是这样。”发话的是班车司机,一个胖胖的皮肤黑黝黝的中年男子,他看着前面排成长龙的车辆,皱着眉向大家解释停车的原因,“不知道要等多久,路才会通。大家耐心等等啊。住处离得不远的乘客,现在就可以下车了!”
哐当一声,车门打开。
她抱着郜弟走下车来。现在已经十二点。其实,这里离镇上已经很近了,抄小路步行只要半个小时,她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干农活时,经常走这条路。与其在车上等路通行,不如下车,慢慢走回去,欣赏家乡的田园风光!
郜弟现在明显长大了。她往他手里塞个恐龙玩具,再把他放在地上。他稍稍表示一下不乐意后,就无奈地迈开腿走了起来。以往,就算去年已进了幼儿园小班后,他还是经常赖着大人抱,像猴子一样双手双脚缠在她身上,不愿意下地自己走路。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闻着清新的泥土青草香,看着颜色各异的菜花野花,听着鸟儿昆虫的鸣叫声,她感觉自己回到了以前干农活的时光。
郜弟也很兴奋,像去郊游一样,一会儿蹲下来观察路边忙着搬运食物的蚂蚁、啃食绿叶的毛虫,一会儿奔跑着想用手抓住翩翩飞舞的蝴蝶,一会儿趴在小溪边觊觎自由自在游动的小鱼们。
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近半小时了,这条路还没走完一半。
前面路边田里有个年龄大概五十岁的大婶,正在挥动锄头整理田垄。旁边有口老井,井边有个供人休憩的长条石块。她哄着郜弟一起走了过去。
放下沉重的登山包,她坐在石块上,拿出一件短袖T恤,将郜弟身上被汗水浸湿的上衣换了下来,再把壶身印满小恐龙图案的水壶递给郜弟。郜弟拿起水壶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她一边揉着被登山包肩带勒痛的肩膀,一边看着正在干农活的大婶。大婶蓦地停止锄地,抬起头,一只手握住锄头,另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眼睛朝她看过来。刚好两人四目相对。
“姆(mei),我们走累了在这休息一下。”她觉得有点尴尬,便微笑着打招呼。
“你们是从城里转家来吧?”大婶的眼睛仍然盯着她们,面无表情地问。
“是啊,”她嘴里应着,回过头看到喝完水的郜弟,他现在正对水井好奇呢。她站起身,一把抱住他,靠近这口井,对他说“这是井,看——井里有水,不过很混浊!井是很危险的,人掉下去会被水淹死的!”
“以前这井的水很清,住在附近的人都来这里打水喝……”大婶听到她的话,喃喃自语道。
看到郜弟对井不再感兴趣,要从她怀里挣脱下来,她就把他放下来。郜弟就在井边沟渠的水中找小鱼小虾。沟渠的水有一部分流淌进大婶的田。
“姆,你好勤劳啊!现在很多田都没人种,荒废了。”她看到大婶还在原地发呆,便忍不住搭话。
“没办法啊,就是种一点自己吃。也种不了许多,因为平时也没空,要带小孩,我的两个孙子。”大婶回过神来,开始一边继续锄田,一边说。
“嗯,自己种的菜不下农药,比较安全,”她表示赞同,“我阿伯阿姆在家也种一些田。”她登山包里还有一些蔬菜的种子呢。那是买回家给老爸种的。
“主要是省得花钱买,”大婶用力挥动锄头,翻起大块大块的泥土,“两个小孩花费大着啊……”
“嗯,现在养小孩很费钱,”她感叹道,“小孩吃的奶粉,用的纸尿裤,吃进去拉出来,这一进一出都要钱。长大一点,上幼儿园了,一个月费用要二三千,便宜的也要二千多……”
“城里贵,乡下便宜,一个学期也要二千多。乡下人种田挣不来钱,又没地方挣钱,只能靠大人去城里打工了……”大婶锄地的动作慢了下来。
“哦,你的儿子儿媳都在城里上班啊。”她微微有些吃惊,“那你很辛苦啊,老人要顾两个小孩很累的!”
她深有感触,郜弟之前是在老家由爸妈抚养,自从前年她研究生毕业在城里工作后,妈带着郜弟一起住进她租住的房子,爸留在老家种点田,时不时把菜、肉、米等物品搭老乡朋友的车送给她。养小孩苦啊,郜弟经常半夜醒来要吃要拉的。妈有高血压,不能熬夜,她就像郜弟的亲妈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日日与夜夜。
“没办法啊,大人要上班,忙,很少回来看孩子。”大婶手上的锄头挥得慢下来了。
“哦,你儿子儿媳是做什么的?怎么那么忙?”她顺口问道。
“儿媳在一家工厂上班,平时没什么休息,基本工资不高,主要是靠加班补贴……”大婶的声音低沉下去,顿了一会,突然用悲怆的声调说道,“我儿子已经过世了,他年纪轻轻的,突然就走掉了……”
她呆住了,马上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碰触了某个禁忌之处。
“你认识我儿子吗?他跟你年纪差不多,他叫施少俊,白白的,有点胖,很俊美。很多人都认识他的。”大婶放下锄头,用衣袖擦脸上的泪水。
她仔细搜索了脑海的记忆,隐约记起以前听妈说过,隔壁村里有个姓施的年轻男子,好像比她大两岁,突发心脏病走掉,留下两个幼子。她摇了摇头,在同一所中学就读,有打过照面的机会,但应该是不认识。
“施是施家村的施,少是少年郎的少,俊是英俊的俊……”大婶看着她,继续说道。
她再一次摇了摇头,因为她实在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很多人认识他的。他年纪轻轻地走掉,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娶妻生子了,日子开始越过越好了……”看到她摇头,大婶神情略显失望,见她没说什么,便径自说了下去。
“我怎么这么命苦?我丈夫很早就过世了,现在儿子怎么这么短命?我不甘心啊,别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天天都在想着他,他却从来没有跑到我的梦里来……”大婶握着锄头把,开始抽涕起来。
“我实在受不了,就去问仙。在仙嫲面前,我不敢讲实话,知道她历来是忌讳寻短命的,怕被她骂回来,就什么也没说,只说要寻小施子公公。她让我说了坟墓的位置,就闭着眼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她仍是闭着眼说,那个位置没有小施子公公,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短命鬼,可能弄错了!我急忙跟她说没错,就是他!仙嫲嗯地应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脸上冒汗!她醒过来就连声骂我不说实话,差点害了她!她说看我是可怜之人,才愿意传话。我儿子他说,妈,不要天天哭了,别伤心,我很感激你办了那么大型的一场丧事送我,我命该如此,只是害了你,害了芹,害了两个儿子,如果芹能找个好人家,就让她嫁了吧,孩子要辛苦你带了!以后不要再问仙寻我了,旁边有个本家的公太,他会关照我的,不用担心,想你们的时候,我会变成蝴蝶蚂蚱这些小昆虫去看你们,看着小孩长大!哇——”说到这,大婶泪眼婆娑,禁不住放声大哭。
她看了下头顶的太阳,阳光灿烂,再看了下脚边玩水的郜弟,再看着离她约三米远正在大哭的妇人,耳边听着远处传来嘶嘶嘶的蝉鸣,此时此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姆,不要伤心了……”她弱弱地说,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语。
“是的,按照风俗,家里还有长辈在世,是不能给过世的年轻人办大型的丧事,但我还是坚持要按老人正常过世的标准给儿子办丧事,免得他缺什么……后来我去墓地看了,在我儿子的坟墓东北角,确实有立着一个姓施的公太的墓碑,以前都没发现。打那以后,我就不再伤心了,我要听儿子的话,我也告诉两个孙子,你们的阿伯在天上会保佑着你们平安长大,平时看到蝴蝶蚂蚱之类的昆虫,不能伤害它们……”大婶哭了一会,擦擦泪,继续说道。
“嗯……死者已去,生者要节哀顺变,好好过日子……”作为接受过科学教育的她,此时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只觉得自己说的话空洞无力。
时空好像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