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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 一年相思(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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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纪清波已经分不清,当时的她向赵缉提出那样的要求,是因为她忽然想到了赵缉的剑舞,她也忽然动了那样的心思;还是因为她不经意的一瞥,她觉得她窥见了他的心事,她忽然不想与他就那样沉默地走下山,下意识所做的决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记得,当她听到那两个字时,心底涌现出的自在欢欣。还有,经历过落日亭一事之后,每逢有人不经意地提起他,她会留意,有时会发呆,甚至出神。
明塘三年,赵缉一直在教她剑术,她也一直在跟着他学剑术。他们成了名义上的师徒。
娘亲不解,却似乎不敢开口问她。
爹爹同样也不解,但只是告诉她,赵缉是值得信任的。
经历过那件事,爹爹和娘亲对待她,有意无意之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似乎还是只有祖母看明白了几分,偶尔会同她开玩笑,“大丫头,祖母说得不错吧,该来的总会来的,该出现的人也总是会出现的,凡事不可预料,才是惊喜!”
那三年,的确是惊喜。
纪清波至今也依旧这么认为。
因为那是一段完全没有被窥视,被打扰的时光,似乎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理应走在一起。
没有任何一个人擅自闯入他们中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打扰他们的相处。
无论是在仓颉书院,在纪家,还是在明塘的其他地方,所有人似乎都只是默默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经历相遇,然后分开;立下约定,一步步相知;偶尔争执,释怀后和好;最后,他们会水到渠成地走到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他终究还是尉临风,他还要为谢家翻案。
在明塘,他可以只是赵缉,不是尉临风,也不需要背负尉临风的责任。然而,时机一到,他的选择只会是尉临风。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同她告别了。告别了她,从此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这一年,纪清波想他,也怨他。
可无论是想,还是怨,都是因为她忘不了他。她无法否认,也无法再欺骗自己。
她需要一个结果。
她的生活,凭什么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种以爱为名的纵容,她纪清波绝不允许!
离开明塘前,她这样告诉娘亲和祖母。她相信她所做的决定,是依凭她的本心。
作为纪清波,她相信尉临风。
可她同时也是纪家的女儿,所以,她绝不会让人因为她而非议纪家。
她的大胆,她的任性,她的放纵,只会有一次。
这是只此一次的机会,于她,于尉临风,都是。
孤注一掷后,她绝不会反悔。
站在越理苏府门前,纪清波在内心最后一次这样告诫自己后,终于伸手敲响了苏府的大门。
纪清波并没有奢望在苏府见到尉临风,因为子京表哥知道她要来越理后,曾给她传信,说尉临风这一年并不在越理,也没有回苏家。在京都谢家案翻案之后,他和谢綝在京都外就分了手,所以,没有人知道尉临风到底去了哪里。
更何况,尉临风身负武功,擅长易容,行事作风颇有几分游侠的做派。
纪清波来苏府,只是想看看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从中获得一些可寻找的线索和方向。
毕竟,那三年,与她相处的人,她一直都以为是赵缉。关于尉临风的一切,都被他小心地藏在了赵缉的身份后面。
如今,她想揭开的就是被他刻意隐藏的一切,属于尉临风的前二十年。
因此,当纪清波随着苏府下人穿过回廊,走向苏府深处的某间院落时,纪清波根本没有想到,她会看到尉临风长身直立,跪在院落中央。
那是一间掩映在高大柏树阴影里的院落,院落中间是一座小楼,很清幽,也很安静。尉临风脊背笔直,面朝小楼,跪在夏日的阴影下,并没有察觉到纪清波的到来。
纪清波站在院门外,看着那个人影,一时之间,双脚似乎也无法再向前移动一步。
引她来这里的苏府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夏日蝉鸣的声音似乎也消失了。
纪清波只觉,门内门外,忽然变得无比地安静,而她眼中也只剩下了院中那个一年未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
那个身上落着斑驳树影的人,于一片静默中,终于转过身,看向了纪清波的方向。尉临风看着她,眼中在一瞬间流露出了巨大的惊喜,“你怎么……”
三个字不及说完,尉临风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立刻露出了释然的笑,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轻声唤她,“过来吧,同我一起。”
“为什么?”
纪清波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尉临风看见了,没有催促,笑着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越理,更没有想到,你会来苏府。”
纪清波看着尉临风眼中闪动着激越的光,又向前走了一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相信子京表哥不会骗她,尉临风很有可能只是刚刚返家。
“比你早一刻。”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尉临风笑了笑,却没再回答。
纪清波顿时怯步,也没有再动。
两人就这样隔着树影,隔着蝉鸣,沉默对望着。
原来,只要见到他,所有的爱和怨,都能在片刻间释然,就像刚才他露出的释然的笑。他们的心,依旧是同频的,也依旧只会为对方悸动。
那一天之后,纪清波没有离开苏府,再之后,她也没能离开越理。
她和尉临风的婚期被苏籍仓促定下,就在他们再次相见的半月后。
很快,大伯父、爹爹和三叔就都来了越理,至于她的嫁妆,只能之后再运到苏家。
因为,苏籍等不了。
苏籍病重,这就是尉临风归家的原因,也是苏籍仓促定下婚期的原因。
由此,纪清波也知道了,原来尉临风这一年之所以没回苏家,是因为他无法面对苏籍。苏籍自小以尉临风代替谢綝,尉临风无怨,也无悔,因为谢綝是他的表弟,作为兄长,他怜惜在谢家案中唯一活下来的弟弟;然而,事实却是,那封给谢家定罪的假匿名信的存在,完全是出于商柘对苏籍的嫉妒,是苏家给了宗帝除掉谢清姑父“最确凿”的证据,是苏家无意间做了伤害谢家的帮凶。整整二十年,尉临风不信父亲没有察觉,然而父亲却始终没有告诉他。也因此,在谢家案终于平反之后,他们父子间反而因为这件事生了嫌隙。尉临风不知该怎么面对苏籍,所以,他选择不归苏家。
另一边,苏籍因为谢家案终于平复,因为身体年迈,终于不可控制地步入了他人生的末路。他强撑着身体,却迟迟见不到儿子归家,最后只能用实情唤回儿子。那一天,苏籍其实很快就打开了小楼的门,将尉临风唤了进去。纪清波站在小楼外,几乎完整地听完了他们父子全部的对话,她想,苏籍想说的话不过是最后一句,“不管你是怨我也好,还是恨我也好,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苏家以后都是你的了,所以,你可以恢复你的本名了。”
是啊,他本应姓苏。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是“赵缉”。
后来,她知道他是尉临风,以才名闻于天下。
然而,直到现在,他的父亲才将“苏”这个姓还给他。
纪清波忽然有些后悔,之前,她曾经无数次听到过“尉临风”这个名字,却从来没有去探究过这个名字的背后,他作为假谢家遗孤,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婚礼时间紧,纪家没有来多少人。
除了三位长辈,之后,只有纪今夕和纪方晏赶到了越理,纪流光远在北境义诊,李氏也没能来,纪清波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只是这些遗憾,也渐渐因越来越临近的婚期冲散了。
二妹妹依然并不待见尉临风,她到达越理的第一天,就径直去找了尉临风,听说,二妹妹告诉尉临风,她现在十分后悔,那三年,她时常不在明塘,也没能陪伴她,因而让尉临风以“赵缉”的身份,无事献殷勤,偷了大姐姐的心。
听着这样愤慨又暖心的话,纪清波心中怎能不感动?她的二妹妹,其实一直很可爱,很敏锐,也很窝心。
至于事情的后半段,奇异的是,没有在苏府流传。不过,二妹妹还是偷偷告诉了她,尉临风向她做了保证,所以,她虽然依旧不待见他,但之后碰见,还是会叫他一声大姐夫的。
二妹妹笑着同她打趣,但一直不肯说出尉临风的保证。她心里好奇,不能明问,只好暗示,二妹妹当然看懂了她的暗示,这本是她们姐妹间的心照不宣,然而,二妹妹最后还是撒泼耍赖地不肯说,她也只好作罢。
婚礼前的那些日子,二妹妹很依恋她。除了偶尔去见见三位长辈,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陪在她身边,还时常攀着她的手臂,向她撒娇,“大姐姐,我舍不得你!都怪尉临风,为什么要分开我们?”
往往,她会这么回应,“二妹妹,以后,我会去乐山看你的,和你大……他一起。”
这时,二妹妹就会撇开她的手臂,沉默地看一眼远方,也不继续向她撒娇了。纪清波知道,二妹妹看的一定是乐山的方向。对于独自嫁到徐家,嫁给子京表哥,二妹妹心底似乎还是有些忧虑。
更多的时候,二妹妹会陪着她,处理苏府内务,还有清点贺礼。苏府是越理名门,苏籍和尉临风的才名冠绝天下,足以让许多人都高看苏府。人情的往来自然不算少,又因时间紧,贺礼几乎如流水般被送进苏家。而苏府,自从尉临风的母亲去世后,一直没有主母。纪清波记得,尉临风曾说过,十九岁时,他在越理为母亲守丧。如今,已快接近十年了。
二妹妹对于处理各类事务都十分得心应手,最后,纪清波倒没什么事可干了,真正成了待嫁的新娘。
“咦,大姐姐,这是南王……沈珝送来的?”
纪今夕看着打开的箱子,有点楞楞地看着箱中的各式压箱礼,无论是首饰玉雕,还是金器古玩,都显得太贵重,太精美不凡了。
“以三妹妹的名义送的?”
纪今夕似乎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连忙让身旁侍女拿出南王的帖子。
两人打开帖子,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看到了帖子最后,落款是南王府纪玟,而且是私章。
“这么说,这是沈珝以逝去的王太妃送的?”纪今夕眨巴着眼,有点疑惑。
纪清波却笑道:“太妃是祖父的妹妹,若祖父祖母知道,一定非常高兴。南王有心了。”
“原来是这样。”纪今夕淡淡呢喃着,合上了帖子。
纪清波顿时也想道,若是三叔看到了南王的这份贺礼,恐怕也不会再继续拒绝南王了吧?毕竟,这份贺礼,祖父祖母定然欣喜,三叔又怎么会让祖父祖母不高兴呢?
“听说,沈珝今日也到了。”
“那么,他见到三叔了?”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几分兴味。
“谁知道呢。”纪今夕撇着嘴道:“或许三叔会见他,也或许不会见他,谁让他没有替三妹妹给你送贺礼呢?”
“谁说三妹妹没有给我送贺礼?再说,三妹妹的贺礼,她不会让人代替的。即使有,我也不会接受的。”
“这么说,三妹妹早送了?”
“你猜猜,二妹妹。”
纪今夕开始晃悠纪清波的胳膊,“大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纪清波笑,“不,我偏不告诉你。”
“哼,大姐姐,三妹妹不在,你们俩居然还能联合起来戏弄我,我不干了!”
“二妹妹,是你自己说的,不能让娘亲担心……”
“对,我是为了二婶婶……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二婶婶……可是,大姐姐,我真的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三妹妹……”
最后的最后,纪今夕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扑到纪清波怀里,哭了起来。
纪清波抱着纪今夕,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背,两人依恋着,度过了一段只属于她们的静谧时光。
婚礼前一晚,尉临风出其不意,来到了纪清波窗前。
因为夏夜,轩窗本是开着的。
纪清波没看见尉临风,料想他肯定是故意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心中忽然闪过了一抹紧张,原来,明天,他们就要成婚了。
“有些事,我想告诉你。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的,可是,我自诩狂傲不羁,却不及你有勇气。”
“什么事?”
纪清波看着窗前落下的高大影子,心中渐渐安定,终于笑了起来。尉临风,你还不知道你的影子出卖了你,你现在倚墙站着,那我也与你背靠背,倚着墙吧。
“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的生活,除了为谢家翻案,不会有意外。前二十年,尉临风这个名字,不仅是我的保护伞,也是我必须背负的责任。因为谢家,只剩表弟一人了。他没有人依赖,也没有人庇护他。所以,作为兄长,我必须为他,为谢家平反,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谢家翻案。那也是我之前唯一的心愿。在一年前,我终于完成了。”
“嗯。三妹妹详细告诉了我。”
京都事,谢家案,纪流光全都告诉了她。所以,这一年间,虽然等待焦灼,然而,纪清波似乎也能体会到,尉临风之前的生活,到底过得有多么痛苦和煎熬。
“但以后,我仍会是尉临风。你的丈夫是尉临风,不会是苏临风。”
“所以,之后,你会离开苏家?”
“你愿意同我离开吗?”
她当然愿意。她愿意听他说以后的设想,而且设想中,是有她的。
“苏家,我打算留给谢綝。”谢綝如果要和沈韫在一起,他需要有所依仗。
纪清波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那我们何时离开?”
尉临风似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暂时还没想好。”
他的笑声,听起来似乎很愉快。纪清波唇角勾起,很快回道:“那你想听听,我之后想做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游历,像三妹妹一样。”
窗外许久没有回应。
纪清波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焦灼,但不久,她就听到,尉临风用最洒脱开怀的声音说出了她最想听到的回答,“是吗?恰好和我想的一样。”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
之后,苏籍也走得很安详。
她和尉临风在一年后离开苏府。离开前,她意外收到了一封三妹妹的来信。
尉临风有点好奇信的内容,时不时拿眼瞟她。
这一年,她似乎又发现了尉临风的很多面。比如他不喜辣,嗜酸;比如他其实并不喜欢写字,尽管他写得好,天赋好,一字难求;还有,就是他爱笑。
尉临风时常开怀大笑,无所顾忌。
之前,他作为尉临风,文采八斗,惊艳士林。传闻他个性狂妄自负,眼高于顶。那是大多数士子眼中的尉临风,也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假谢家遗孤,故意高调为之。
五年前,他到明塘蛰伏,那时,他刚在京都受挫,谢家似乎翻案无望的无力感,也不停地撕扯冲击着他的内心,因此,他性格收敛了许多,眉间也总是带着几分沉郁。
那是纪清波最初认识的尉临风,却也不是真正的尉临风。这一年,真正相守之后,纪清波才发现了真正的尉临风,也爱上了真正的他。而且,现在,她最爱他的笑。
“你就这么好奇吗?”纪清波看着走在身侧的人,那样明朗开阔的笑,瞬间让她没了抵抗力。
尉临风理所当然地点头。
纪清波不由无奈一笑,“你到底好奇什么?”
“好奇……你的反应。”尉临风好奇的是纪清波的反应,她收到信后,似乎忽然变得非常高兴。
“哦。”
纪清波有点出乎意料,却又似乎惊喜异常,脸上瞬时变得红红的。
尉临风见状,忽然凑近她,低声问:“你会告诉我吗?”
纪清波觉得耳边有点热,稍稍移开了几步,转身仰头看着他,故意笑着道:“我得想想。”
尉临风立刻识趣地叹了叹,“哦,你得想想,你想要我做什么,才肯告诉我?”
纪清波眼睛晶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会为我做什么?”
尉临风迅速牵起她的手,嘴角弧度扬起,笑意越来越深,笑声也越来越响亮,“一辈子陪你游历天下,可好?”
纪清波心中顿时被欣喜淹没,“好。”
至于三妹妹信中所言,尉临风没回苏家的那一年,其实一直就在明塘附近徘徊,这件事,在纪家,不仅祖父祖母知道,大伯父大伯母,她的爹爹娘亲,还有三叔三婶也都知道。他们瞒了她,一是害怕她失望;二也是让尉临风自己做出选择。
她的亲人,永远都是这样,心怀善意与敬畏,乐于成全每一个人的心。
她没有向尉临风述说她看到信时的激动和高兴,然而尉临风注意到了,他时刻关注着她,凝望着她。
所以,他们一定会,一辈子走下去,看遍世间风华。
而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