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路伴

5、五、父亲

　　路家老宅坐落于南山道北侧的槐北村，是一座两层小楼，两层之上是天台，楼下还有个小院儿。
　　乍一听这就是一套独门独院海景小别墅，但论具体情况就不那么回事了。好比市值机关科级小干部儿，跟他们镇长是一个级别，实际可划不了等号。
　　他家这宅子，一来离海较远，二来面积不大。
　　两层再加上楼梯面积，统共六十平米左右。一层是前厅厨房厕所，二层俩间起居室。
　　楼下小院儿十多平米，杂物间占了少一半儿，杂物间屋顶当作二层的小阳台，以此类推二层屋顶就是天台，用于晾晒衣物。
　　站在天台上，虽看不到海景，但海风拂过，倒也能闻到略带腥咸的味道，算是海味儿民宿吧。
　　其实他家就是这个滨海小镇上最普通的民房样式，不管槐北村槐南村，家家都差不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南山镇山峦棋布，平坦地域分散且有限，地形特殊造成各户宅基地面积比其他地方少不少，自然要向上发展，于是成为当地民房的一大特色。

　　路浩晨此时一身秋衣秋裤，感觉自己像刚从抽屉里出来的大雄，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家——真正的老家！
　　听着屋外悦耳的虫鸣，经过久违的狭窄楼梯，到一楼久违的狭小厕所排水净手。
　　过后出来，他看到走廊另一端的前厅门帘里，透出微弱的光线，还伴随着几声算盘珠的清脆响声。
　　他悄悄地走到前厅门口，记忆深处的情景瞬间真切再现——透过薄薄的布帘，他看到年轻时的父亲正在写字台前埋头写着东西。
　　于是他想起来，父亲以前经常这样一边扒拉着算盘，一边在账本上记上个月份的开销。
　　父亲的影子被那盏熟悉的老台灯拉得老长老长，映在干净的橘灰色水泥地上，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背上。
　　隔着布帘，影子那端那个低头写算的背影，他已多年不见。
　　这一刻，路浩晨反而觉得比刚醒来时更像做梦，更加不真实，更无以判断是真是幻……父亲，这到底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视线渐渐模糊，直到眼泪划过脖颈打湿了秋衣领口，他才知道这不是梦。
　　他想过去拥抱父亲，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摘下眼镜，抹了抹眼睛，悄无声息地走向楼梯。

　　他想：不必难过，我现在有很多时间、很多夜晚可以回家，来日方长......也许改变不了未来父亲患癌症的事实，但我可以在曾经历过的那个早期时间节点去提醒他！
　　在成年路浩晨所经历过的那个时间线里，父亲的癌症早期迹象其实已经在一次体检的X光片里呈现了，但X光片影像清晰度低，看片的医生无法确定，于是写上了“建议复查”。
　　可惜身体一直不错的父亲根本没往病症方面想，以为那不过是年轻时下乡插队被溜坡马车撞伤留下的疤痕，以前体检照片子也有类似阴影，也就没有当回事。
　　殊不知正是那处伤痕，在几十年后转变成肺部癌症原发点！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扩散成为晚期......
　　确诊之后，主治医生看到当初那张X光片，惋惜地说：如果当时就复查，肯定能确诊，早期肺癌通过手术，依你父亲的体质，至少可以获得十年的生存期。
　　在已经走过的那条时间线里，“如果”已成为懊悔自责，甚至绝望时的声声叹息。
　　可现在不一样，他不需要“如果”，他需要改变，哪怕只改变事情的一部分。
　　成年路浩晨内心充满了希望，不仅是和他曾经再也见不到的人重逢，更是和他曾经再也回不去的从前重逢。
　　尽管他现在有了大把的机会去干涉即将到来的事情，但他却不想改变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
　　他只是想改变曾经让他感到苍凉的生离死别，因为与之相比，日常的琐事磕绊都太过正常，甚至可以视作是一种幸福。
　　唯有生死，他要干涉，这不也是神秘人拉他回来的目的吗？
　　也许最终仍要说再见，但请求你——命运，让我迟些、再迟些去和我爱的人们道别吧。

　　进到二楼房间后，他拉开灯绳，看到了大衣柜门上的那面镜子里的路浩晨，于是他端详着少年的他。
　　个子矮了近一头，肤色也浅了不止一个色阶，脸上的棱角不见了，代之以未经世事的稚气，凸显肩膀的三角肌也没了，只有窄窄的骨头晾衣架一样支着秋衣，整个身躯看起来十分瘦弱。
　　他拍了拍胸脯，全是皮和骨头，又撩起秋衣看看了肚皮，六块腹肌已成了平板儿。
　　不过不要紧，不出半年，少年路浩晨就要开始他的健身行动了。这可用不着成年的他来提示，更不用督促，是他自己轻功没练成，转练大力功的。
　　他忽然觉得此时他这个成年路浩晨也年轻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发生！现在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说出那句——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看了看表，时间已很晚，他告诉自己这个身体的真正主人并不是他，他只是一份寄存于此的意识与记忆，不能贪晚过多消耗这个身体有限的精力。
　　如果是没有重大事情的平常日子，以后他晚上醒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替那个睡觉的小孩儿下楼去尿尿。

　　路浩晨关上灯，摘下眼镜，放回原位，躺到床上。
　　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弱余光，他最后看了一眼床边墙上贴的那些画技稚嫩的变形金刚，想：不仅腹肌要重练，画技更是得从零开始学，还真是人生豪迈，重头再来！
　　从今往后，起夜任务就归我，努力学习积极锻炼归你。
　　加油，路少侠！

　　于是他微笑着闭上双眼，准备让此刻这个灵魂安然入睡。
　　他为重回故地而欣慰着，为重回韶华而期盼着——在这里，他重遇多年未见的父亲，重遇初中的伙伴们，重遇年少的她，重遇未来许许多多的人......
　　以及，重遇自己，重遇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