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盛倾

10、第十章 无怨（九）

　　月夭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就要随风而散湮没在那大雨里。却又很重，重到砸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头晕眼花，不知该做何反应。
　　“中术之人困于梦魇中时，心气四散，无聚神之心，便会容颜衰老，一夜白头，直至梦尽，气断，人亡。”月夭抚摸着腰间的铃铛，目无焦点地轻声道，“你既说那白慕言已然白头，想来便在这一两日了。”
　　眉生呆呆地跪在月夭身前，闻言，浑身一震。他这几日一直守在白慕言的窗前，看着他一日复一日地昏睡已经流干了泪。“他不该如此的。”眉生轻声道。他应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受世人追捧流芳百世。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囿于床围之间，生不如死断送前程。眉生攥紧了手，掌心间被指甲生生剜出一个个血洞来。良久，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月夭轻声开口道：“先生，眉生愿意，以命换命。”
　　“眉公子......”落尘看着跪在地上的清瘦少年，满目震惊。
　　月夭了然，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只开口说道：“锁魇术正如其名，施术之人会编织梦魇，将中术之人困在其中。一般而言，术师所织就的梦魇皆为中术者的执念，锁住中术之人的便是他们自己。”月夭话音微顿，继而说道：“你若要救他，你便要入他梦中，将他唤醒，逐出梦魇。”
　　“将他逐出梦魇，他便会重回往日之貌吗？”眉生问道。
　　“若能醒来，于他而言不过大梦一场，一切皆如常。”月夭答。
　　闻言，眉生似是了却了心事般松懈下来，俯首拜倒在地，开口道：“眉生愿以命换命，求先生成全。”
　　“若白慕言醒来，你便会代替他困在那梦魇中，化作红尘四散于俗世中，永不入轮回道。”月夭不曾回头，小小的身子却似千斤重，沉声问道，“如此，你也愿为他一命换一命？”
　　眉生忽地轻笑一声，应声道：“眉生不过一介草民，本该寂寂无名寥寥一生，幸得无瑾垂青，方知无华俗世也是繁花似锦。眉生有幸识君一场，以命换命此生不悔。”
　　月夭静静地站了半晌，提步走进屋内，淡声道：“你既意已决，吾便成全。”
　　眉生大喜，俯首再拜，朗声道：“眉生谢先生！”
　　月夭换了身道袍，整了衣冠，便带着落尘扶幽，随眉生一道进了白府。
　　白家世代经商，家大业大，富可敌国。白家虽人丁稀少，却个个都是经商良才。可天不遂人愿，数年前白慕言的父亲带货外出途中遭遇山贼，白家依着绑匪的要求带了大量赎金前去赎人，在山上苦苦找寻数十日却始终不见山贼，只找到了白老爷的尸骨。白夫人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不过短短数月，便随着白老爷去了。那时，白慕言尚且两岁。白老夫人力排众议，强忍丧子之痛，一手接过这偌大的家业，独自抚养两个尚且年幼的嫡孙。
　　如今白慕言的大哥白如枫继任白家家主，将白家家业越做越大，让那些以为白家会日渐式微的人败兴而归。可身为白家二公子的白慕言却与才貌双全的大哥截然不同，一袭红衣嚣张跋扈，俨然是个纨绔子弟，在这儿长安城中算得上是个有名的二世祖。可他平日里虽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却也未曾做出些出格的事。不知怎么忽地就为了个戏子一掷千金，震惊了世人，更是将白老夫人气的险些随着早逝的儿子去了。可白小公子对着那些风言风语不管不顾，照旧和那小戏子游山玩水，一时间沦为了整个长安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小戏子被临安候看上了，白老夫人怕他不知分寸得罪临安候，便禁了他的足，白慕言从那时起一病不起。世人皆笑称风流倜傥的白小公子竟是败在了个小小戏子的手里。
　　眉生带着月夭赶到白府时，白家家主白如枫正守在胞弟的床前，见到眉生带来的竟是一个八岁的孩童，一时有些讶异，开口问道：“眉公子，这位是？”
　　“吾乃月青山山主，月夭。”月夭应道。
　　白如枫一愣，连忙起身行礼，恭敬道：“不知先生来此，如枫失礼了。”
　　“无妨。”月夭摆摆手，上前揭开床帘看了一眼，开口吩咐道，“让人准备两顶香炉和足量的龙涎香，我们只有四个时辰了，要快。”
　　“好，我这便去准备。”白如枫连声应好，急急地嘱咐下人快去准备。
　　月夭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眉生，又道：“带他下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衫鞋袜来。”
　　眉生一顿，低头看了看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狼狈，他有些局促地捏紧了衣角，白如枫也注意到他一身狼狈，便吩咐下人道：“快带眉公子去隔壁厢房沐浴更衣了。”
　　“是，公子。眉公子，这边请。”
　　“可是，我......”眉生看向月夭。
　　“你要这般模样去见他吗？”月夭道。
　　眉生顿了顿，白如枫见他不肯去，也开口道：“你且去沐浴，我在这儿守着，你看看你这一身都湿透了，若是得了风寒，言儿该心疼了。”
　　“可是我......”
　　“去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白发苍苍的白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
　　“祖母，您怎么来了。”白如枫连忙上前。
　　“你去梳洗吧，收拾收拾再过来，这儿自有人守着。”白老夫人对着眉生说道。
　　“是。”眉生应道，便随下人走了。
　　眉生走后，白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月夭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颤声道：“老身见过先生。”
　　“十数年未见，夫人别来无恙。”
　　“老身有罪，未能亲自前去请先生出山，是老身失礼了。”白老夫人落下泪来，“求先生救救我孙儿，老身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我孙儿能平平安安。求先生救救言儿，白家上下皆听由先生差遣。”
　　月夭垂了垂眸，示意落尘带众人出去。
　　屋子里很快静了下来，只留下了白如枫和白老夫人。
　　月夭掀开帘帐，坐到床沿看着床上的少年，三千青丝已经全白了，眼角已经慢慢爬起了数条细纹，俨然已经是个七旬老朽了。想来不出四个时辰，眼前的人便将断了生机。
　　“当年白家老爷身中锁魇术，白夫人想以命换命，却未能救回，生生断送了两条性命。如今夫人还要再尝一遭当年的痛吗。”月夭未曾回头看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在静谧的厢房里盘旋环绕，压得人喘不上来气。
　　“老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以女子之身浸淫商海多年，将偌大的白家管理的井井有条，着实是使人钦佩。纵横谋划于你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可这般算计能让你得到些什么？”月夭轻声道，“名誉？金钱？还是地位？”
　　白老夫人闻言脸色惨白，急急起身跪在月夭面前：“老身不敢，老身不敢......”白如枫震惊地看着自家雷厉风行，向来说一不二的祖母惶恐地跪在一个八岁幼童面前，失了声。
　　他知道祖母算计了眉生，想借眉生之手，请出高人来救慕言。却不知道那所谓的高人竟是个八九岁的幼童。因为怕祖母伤心，家里对于父亲母亲的事很避讳，鲜少提及，所以他们对于父亲母亲的死另有隐情并不知晓。若真是如此，那慕言如今躺在这儿不人不鬼的模样，便是祖母......他不敢再细想，若，若这一切都是因祖母而起，那他便不知该如何了。
　　“你若不敢，又何必将眉生送到月青山来。”
　　“老身......”白老夫人瘫坐在地上，落下泪来，“我只有衍儿一个孩子，他那么听话，那么聪慧，这长安城谁人不赞他一句才貌双绝。可偏偏有贼人要害他，将他掳去，不知道施了什么妖法把他变得不人不鬼，昏睡不醒！有人告诉我，说月青山上有高人，能救我儿，却得一命换命。偌大一个白家，除了我，便只有嫣然了。”白老夫人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知晓我的私心，这对嫣然不公平，可除了这般，我别无选择了。”
　　“十数年前你做了选择，留下了自己，却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如今你还是要做同样的选择吗。”月夭淡淡道，“你既已后悔，为何又算计无知之人。”
　　“是我自愿的。”
　　“眉公子......”落尘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眉生惊道。
　　眉生洗去了一身污秽，换上了一身蓝色的衣衫，衬得他面容清丽，身姿卓越。他走到白老夫人身边，扶起她，旋即对月夭开口道：“先生，眉生不是无知之人，白老夫人已经将这一切都告知于我了，是我自愿的。”
　　“眉公子......”白如枫愣住了，言儿倒下后，祖母急火攻心也险些去了，他一边压住流言蜚语，一边忙于打理各地产业，每日只能吩咐下人们多尽心，自己已经分不出精神来了。所以对于祖母与眉生这些，他竟都不知晓。
　　月夭听到眉生的话，转过身来看向他，将人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蓦地笑了：“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