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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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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香轻暖的香气袅袅自香炉升起,荡开,然后飘散。窗外吹来的清风复又将它吹散,丝丝缕缕的勾连错结,宛如痴情的女儿郎君,缠缠绵绵,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阿黎端着盛着清水的铜盆,轻悄悄的走进屋里,看到倚着门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若夕,轻轻踢了她一脚,见她被惊醒,气道:“还睡!连窗子门都大开着,怎么当差的?不怕冻着小姐!”
若夕急忙站好了,陪着笑小声讨饶道:“好姐姐,我错了。”一边接过阿黎手里的铜盆,问:“可是现在就叫小姐起来?”
阿黎笑着嗔了她一眼,点点头不说话,自去了里间。撩开轻薄的广寒帐,轻轻唤道:“小姐,卯时一刻了,该起了。”
沈蕴欢微微睁开眼,她早在两个丫头门口小声说话时就已醒来,前世在冷宫住了十余载,冥冥寂静,少有人声,稍稍有些动静就被惊醒。重生回到少时已过去两年多,还是未改掉这个习惯,向来浅眠,时不时还会做噩梦,总是前世那些纷杂的记忆。
昨晚的梦便是,梦里她凤冠霞帔嫁给二皇子齐谌,一会是大红的锦帐,一会是凌利的刀锋闪光。一时是她独坐在宫殿黑暗中,一时是跪在未央宫门口,冷冷的月光照在身上……
沈蕴欢揉揉脑袋,由着阿黎服侍着洗漱起来。
略略吃了小半碗薏米粥,但那大半碟春卷确实都进了肚子。一边喝着饭后新泡的枣子茶一边道:“那碟炸春卷味道不错,记得中午给阿珏和姐姐送些,阿珏的要不要放蒜,他不爱吃。”
若夕笑道:“小姐您可真疼小少爷!”
“我不疼他疼谁,我可就这一个弟弟。”沈蕴欢道。
沈蕴欢父亲兵部尚书沈登易膝下两女一子,皆为嫡出。长女沈蕴如,芳龄十五,次女沈蕴欢年方十四,幺子沈珏年仅十岁。接连两女出世,沈登易待两个女儿如珠如宝,也无半分不满。当时不少人劝他多纳几位良妾,连沈夫人也红着眼睛劝夫君纳妾,绵延子嗣。沈登易却执意不愿,宽慰夫人道:“两个女儿很合我心,咱们只顺其自然,若始终无子便从旁支过继一个,何必将来弄些嫡庶不分的麻烦来!何况将来长着呢,不急在一时。”沈夫人只含泪点点头,果不其然,过了三年,如愿抱得一子,且小公子聪慧灵秀,两岁识字,五岁成文,名动一时,长安上下莫不赞叹。不说沈登易夫妇,连他两个姐姐都把他放心尖儿上疼,却也管教的极严,毫无纨绔骄奢之气。
上一世,沈珏十六岁中了科举状元,入了翰林院,历练三年,十九岁便当上了中书侍郎,齐谌登基后对沈蕴欢多有宠爱,未免不是存了拉拢沈珏与沈登易之心。
吃过早饭,沈蕴欢便去给沈夫人请安,沈夫人自生下沈珏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时不时有些病痛。这几日便又有些不适,沈蕴欢到紫凝院时,大姐沈蕴如已到了,正坐在沈夫人下首服侍沈夫人喝药。沈蕴欢正要进去,却听到母亲柔声问道:“前几日,你父亲与我谈道,你年纪不小了,该寻个好人家了,我与你父亲在给你相看着……”
沈蕴如听得母亲说这般话,已羞的两朵红云,低声道:“女儿还小,还想多侍奉父亲母亲几年……”
沈夫人又道:“我又何尝不想,可你不小了,总归是要嫁出去的,我总想着,得你自个儿满意……”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为女儿选的,自然是最好的。”沈蕴如的声音越发的低,几乎听不到了。
沈夫人慈爱的看着沈蕴如,微微叹一口气:“庄家是很好,我也……”话未说完,沈蕴欢清脆的一声“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吃惊的道:“阿姐,你怎么来这么早,我今儿起的可早了!就为了赶在你前面呢。”瘪了瘪嘴道,“还是不如阿姐早……”沈蕴欢听到母亲提到庄家,就急忙打断,只因她知道,庄家对姐姐来说不是良缘。此刻提的越多,以后伤的就越深。不如不提。
沈夫人一面示意丫鬟给沈蕴欢搬个绣櫈,一面笑着道:“你如何比得了你阿姐,你不睡到日上三竿就好的了!”
沈蕴欢乖巧坐下来,一边道着:“是了,我可比不上阿姐。”一边目光瞥过去看沈蕴如的神色,姐姐依旧笑容温婉,眸子里却有一抹悲色,
人间最是情爱伤人。于女子尤甚。
当着小女儿的面,自然不能再谈大女儿的婚事,沈夫人便转了话头,问道:“昨个听你屋里的嬷嬷说你找了台桐木凤尾琴,可是想学琴了?”
沈蕴欢便道:“不过愉己罢了。母亲可休要笑话我!”
沈夫人拍了下小女儿的手,眉眼中都是笑意:“从前你姐姐学的时候你不跟着,现在倒上赶着了。罢了罢了,学便学罢,”
陪了母亲大半日,沈蕴欢便回了自己居住的襄宛院,拿了卷《仙谭游记》闲闲打发时间,窗外木兰花开的正盛,织成一幅春日锦绣,几瓣飞花飘零入窗,轻轻落在泛黄的书纸上,沈蕴欢拈起花瓣,看着娇嫩的粉色如斯,思绪逐渐飘散。
母亲这时已经开始给姐姐相看人家了吗……
沈蕴欢无意识的慢慢揉捻起那片花瓣来,上一世沈蕴欢初见齐谌,就是在齐谌替应国公次子郭确下聘时,谁也没想到尊贵如齐谌曲尊做这种事,那日尚书府上上下下便有些忙乱,传到沈蕴欢耳朵里,她便不由得想凑些热闹,看看传说中的二皇子是怎样的丰神俊朗。只不过匆匆一眼,已是百年情根深种。数十载沉沦岁月,都是自己亲手酿的鸩酒,那一点点情思萌动,在臆想与朦胧种抽芽发枝,终于长成亭亭如盖的茁壮大树,而后蛰伏的毒素缓缓逸出,参天的枝干倾塌支离,寂灭一空。她只能吞下自己种出的苦果。
而这轮回的缘分,将一世的情缘送到她的手上,命运暗中织就的罗网被前世的离魂窥探的一清二楚,这离散不断的情缘的丝结终被她握在手里,是结是解皆由她说了算。
这一世的沈蕴欢如何也不会活成前世淑妃的模样,将大好的时光一寸寸磨在黯然的冷宫中。她要活的山水诗意,锦绣凡尘。
沈蕴欢自思绪中抽离,看着手中的破碎残瓣,微微一笑,松手由它飘洒坠地,落去红尘堆里碾化成泥。
这春日大好时光,为何要烦恼于前尘往事?轻轻脚步声响起,阿黎走了过来,笑道:“小姐,江小姐和庄小姐来访,大小姐让您过去呢!”
沈蕴欢将书卷合上,绽开个明丽的笑容,一边站起来一边说着:“馨儿表妹怎么过来了?”
云朝回道:“江夫人和庄夫人来探望夫人,两位小姐也跟着来了。”
等到了沈蕴如住的薜丹院,里面已是欢声笑语一片,江馨儿看见沈蕴欢来了,急忙走过来挽着她的手,打趣道:“我可是好多天没见到蕴欢表姐了,才回来没几天就过来见你,表姐却来的这么慢,可见是不想见我!”
江家是沈蕴欢的外祖家,沈家姐妹向来与舅舅家的几位姐妹兄弟亲近。前几日江夫人带了几位少爷小姐回了平州给自个儿的父亲过六十大寿,走了一个多月,前几日才刚回长安,听说沈夫人不大好,又带了江馨儿来探望。
沈蕴欢微笑道:“对,我可不想见你,我要见的可是我温婉知礼的表妹,可不是只泼皮猴儿!”一边说一边走到小桌前,忽的看见庄韶容端坐在绣凳上,面上带了几抹笑意,笑的眼睛弯弯,正看向自己。
庄韶容。
少女时端庄的庄姑娘,王府里温婉的庄侧妃,后宫中恬淡的庄容贵妃。
沈蕴欢都很熟悉。
她不熟悉的只是那个在她跪在未央宫门外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她的庄韶容,只是那个在她被关进冷宫时带着淡淡笑意的庄韶容,只是那个满头珠翠妆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女人。
也许,在重重宫深中,再稚嫩天真的少女也会满腹心机笑里藏刀吧,只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学会这些,就死在了冷宫中。
而如今,她重生回十六岁的时光,她不仅认识面前这个端庄秀丽的少女,她更认识那位,容贵妃。
而贵妃娘娘您呢,想必不记得您上辈子在宫中的好友淑妃了吧。
江馨儿故作生气状,撇嘴道:“表姐就知道笑我,大表姐你居然也笑我!我可要给姑母告状了!”
沈蕴欢和江馨儿在桌旁坐下,沈蕴如笑道:“好好好,你去告状,明个儿我把你偷跑去茶馆听书告诉舅母,看看是谁挨罚!”
江馨儿求助般望向庄韶容:“庄姐姐,你看她们对客人就这个态度,就知道欺负我。”
庄韶容拿帕子捂着嘴角,柔柔和和道:“还不是你平时没个正经样子,去茶馆听书,我看啊,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江馨儿低下头,小声道:“说书可有意思了……”
本朝民风开放,但对女子还是不少限制,出门游玩无甚不妥,但如去这种鱼龙混杂之处,一向对女子苛刻诸多,更惶论如江馨儿这般独自前去的,极是不妥当。
沈蕴如见江馨儿这般,便打起圆场道:“表哥呢,他不陪着你去?”
不提还好,一提江铭,江馨儿立刻又撇嘴道:“别提他了,他最近忙的很,今儿去二皇子府里喝杯茶,明个儿去应国公世子家赏把剑,后个儿去陈公子家品幅画,就是没时间带他亲妹妹出去玩儿!”
沈家姐妹和庄韶容一齐笑了起来。庄韶容忍着笑道:“江公子真是贵人多忙。”
江馨儿道:“可不是!自从当了个小小京城防务司的都尉,就忙的不回家了。我自从回来这几天就没在家里见到过他!我看啊,他就是出去玩!”
对于这位名满长安的表哥江铭,沈蕴欢倒是极钦佩他,此人文武皆通,加之风仪无双,向来是长安女子闺梦中人。沈蕴欢钦佩他,倒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江铭此人本身自有一番风骨气节,君子之风。
江馨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不过呢,明个他可逃不了了,娘亲让他陪我们去寒山寺上香!表姐们可都要去呢。”
沈蕴如点点头:“那就有劳表哥了,”又看向庄韶容,“庄妹妹明日去不去寒山寺呢?”
庄韶容微微赅首:“母亲方才提过,应该是要与姐姐同行。”
沈蕴如微怔,转瞬又恢复如常,接过旁边沈蕴欢递过的山药糕点,与众人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