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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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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
1
满院子突然就挑起了无数的灯笼火把,把原本漆黑一片的康王府西院照得灯火通明,纵是无声,也烧得戚少商心头如霹雳闪过,然后一颗心开始突突地下沉。
伴着灯火冒出来的刀叉剑戟,带着地狱里的杀气,织成死亡的网,渐次地向他逼过来。循着猖狂的笑声,他看见一张年轻的写满飞扬跋扈的脸——康王赵构。
赵构得意笑着,密牢时关着南方总捕追命。现在又困住了神龙总捕戚少商,这个打击对神侯府来已足以致命,大宋的江山缺了这么一根擎天柱,要易主岂不是更容易些。
此时此刻,莫说神候府远在汴京,就算近在呎尺,也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戚少商。
“神候府里已经没有人了。”
临行之前,无情就是这么对戚少商说的。他知道以戚少商一人之力去救追命是绝非易事,但是神候府里真的派不出别的人来了。这句话里的无奈与悲哀,他懂。从他接过平乱珏的那一天起,他就懂了。江湖侠义千斤,他做土匪的时候,尚且能挑八百。进了公门,这天下的道义,纵有万斤,他也得去挑。
铁手在边关与虎视眈眈的金人对峙。冷血在南郡,非常时期就连小小的苗疆也想来分一杯羹。无情与神候坐镇京师,四面八方都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对手。主战并不难,难的是让高高在上的那一位也说一个字:战。边关纵有百万热血男儿,难敌乱臣贼子一纸求和奏折。诸葛神候威名显赫,却做不到权倾朝野,倒是功高震主,白白招来些忌禅之心。
三天前,神候府收到追命飞鸽传书,康王谋反。再然后,密报传来:追命被囚康王密牢。
打着官腔是救不回来人的。只有劫狱。
杀。
康王站在廊下,悠雅的挥了挥手。不谋反,怎么轮得到上他皇帝。他的生母原来只是皇后身边一名小小的侍女,生下他后才得以晋封婉容。后宫里尽是身世显赫更兼闭花羞月的嫔妃,皇帝只怕连她的容貌都不记得了,太子锋芒已露,依然难断众皇子觑窥东宫的野心。远在相州的康王想登上皇位,捷径只有一条。
杀字刚刚出口,轰的一声巨响,康王府地动山摇。火光从后院密牢处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相州城。
戚少商机敏的腾空飞跃,机会稍纵即逝,不管这机会是谁给他的,他都会牢牢的抓住。逆水寒寒光闪过,他已撂到离他最近的敌人。
2
顾惜朝。
相州城外,远远的看见五里亭里仃立着的两个人。戚少商生生地停住了脚步,那一瞬间,如不是刚才逃出来的被流箭射中的左臂还在流血,火辣辣的痛着,戚少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似乎他又听见了那人的笑,那样的笑带着三分嘲讽两分得意,明明是要恨得牙痒痒地。痒处却不在牙关,而在别处。还有那那人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那声——“戚——大侠”。他的眼睛就这么亮了起来。
再然后,戚少商就在想自己是不是中了毒箭,快要死了,据说临死前的人都是有幻觉的,把一个追命看着两个追命也是有的。
其中的一个追命已经心急火燎的跑到他面前:“戚大哥,你傻了,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走啊。这里离相州这么近,赵构的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惜朝连马都给我们准备好了。快点。”
“我是来帮无情救追命的。”
看着跑得气喘如牛,才奔到他面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戚少商,顾惜朝冷冷地说道。
“知道,知道。”戚少商连连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我知道什么啊我。
是的,神候府里已经没有可以派的兵。可是还有一个半囚半客身份的顾惜朝。顾惜朝自皇城战败之后,被铁手带进六扇门。他们两个被刻意地安排在神候府的两端,他是大侠,大侠承诺了的事总是能做到的。
其实,那场被这个书生挥手之间搅起来的腥风血雨,那条用冤魂尸骸铺就的逃亡之路,沉淀下来的仇恨,经不起颠簸的,如同面粉放在一个筛子上,颠簸两下,便漏的不剩了。
他的记忆里更多的是那夜,飞舞翩扬的白幔轻纱,低眉浅笑的青色身影。
他知道,有的时候,他在小楼与无情下棋,有的时候,他在老楼和追命说话,有的时候,他还跟诸葛神候论政,甚至跟冷血比剑,更多的时候,他在他的小院里独处,夜半时分,常常有清泠婉约的琴声从小院里传到出,传到隔了大半个神候府的东院,几乎已是细不可闻。于是东院里的灯就亮了起来,第二天就有杂役们在谈论,昨夜的戚总捕练了半宿的剑,真是剑走游龙,寒刃赛雪,不亏是高手中的高手。
就当是无情用他作饵,引开赵构,顾惜朝趁虚救人吧。
很好,追命无恙,很好。
很好,证据如山,很好。
很好,三人行,必有我师,很好。
既然一切都好,三个人去喝一杯又有何防呢。
而顾惜朝却不这样想,
“我不喝酒。”
顾惜朝冷冷地拒绝了。要是没有那一夜推杯换盏之间的惺惺相惜,哪有后来千里追杀的一败涂地。一将功成万骨枯,功败垂成呢?那万具骨骸就是千夫所指的罪孽。
所以他很讨厌他递过来的酒坛,包括他笑起来的时候,明亮的眼睛,一深一浅的酒窝都让他觉得讨厌。
他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等戚少商回到客栈,已是人去房空。
顾惜朝救了追命,也算是还了神候府的人情。他要离开神候府,已是顺理成章,只是江湖之大,他会去哪里?能去哪里?
他想这以后他怕是再也见不到顾惜朝了。心有个角落里轰然倒塌,风起,把他无言的询问吹得支零破碎,从此后已不再东院与西院的距离,而是看不见越不过的重山叠水。
3
十天后,圣旨下:着神候府护送康王进宫,不得有误。
是护送不是压押。是康王不是钦犯。
不得有误,戚少商喃喃地重复四个字,一股无法言语的苍凉与愤懑满满地塞进他的胸口,几乎要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得粉碎。神侯府哪里有多余的力量来护送赵构进宫。
是天要灭大宋?还是天要灭神候府?
“你明日再启程吧。”无情清亮的目光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夜未央,心已倦。
这一夜,小楼的灯亮了一夜。
清晨,神候府里多了一位青衣黄裳的俊美书生。
无情拿过一本薄薄的手扎:“这是从相州到汴京途中一路州、府、县衙的可供你们调遣的司职人员名册。”
“顾惜朝,”无情顿了一顿,又道,“这些都是六扇门安在各地的精英,皆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他日如金贼犯我中原,这也是支不可小觑的抗金力量。还请顾公子尽力保全。”
顾惜朝犹豫半响,才点了点头。无情脸色渐渐转为肃穆凝重,他很懂这一承诺的分量与艰难,他在轮椅上缓缓地伏下半身,庄重地道:“崖余拜谢。”
戚少商期期艾艾了半晌才有勇气开口问顾惜朝为何又回来帮他。顾惜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我输了他一盘棋。”
当然顾惜朝不会告诉戚少商,那盘棋委实输得有些莫明其妙。不谈过程,结局就是他输了。
顾惜朝自认不是君子,倒也坦荡,输了就输了,践约便是。只是想到又要跟这张欠扁的包子脸绑在一起,心中难免恨恨,看过去的目光便如刀锋般凌厉。
4
护送赵构回汴京的路上,戚少商常常会在恍悟之间有一种错觉,他又回到了那场血雨腥风,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书生一步一算计,所到之处,哀嚎遍野,血流成河。只是,这一次他们被绑在一起逃难。
沿途各州县府调来的差役捕快,一个一个的倒在血泊里。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铁锈的血味,挥之不去。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的高手。不管他们怎么乔装或是改道,总能在不经意之间就被袭击。戚少商也知道顾惜朝一直在尽力,尽力的践约,尽力保全力量。他可以在皱下眉头之间就想出无数条退敌的计策,可以在挥手之间带起一遍神哭鬼嚎,可是敌人总是神出鬼没,死亡一直在延续。
那些被记忆刻意忘却的血雨腥风,那条踩着鲜血和尸骸逃出来的道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戚少商终于明白了,一年前他能从活着从连云寨逃到京城,不是运气而是奇迹。但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奇迹?
偶尔有清静的时候。篝火难消更深露重的寒意,顾惜朝就在靠在他的身边取暖。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他的细细的看得见青筋的手腕。他知道千里追杀的他们其实也离得很近,近到他来不及去恨他,只是本能的逃亡。
风乍起,他便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替顾惜朝盖上了,看着月光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寒风中轻颤,斜飞的长眉依旧半拧着,想必是梦里也没半刻的安静。
再然后,他的眉头在他的指间慢慢地舒展开来,一种天长地久的渴望从指间慢慢的沁透到心底。
天长地久只是一种渴望,有那个心,还得有那个命。
清凉河水色渐变,水里的血色越来越浓。厮杀的惨烈让风凛冽起来。顾惜朝的心越来沉,就算没有对无情的承诺,照这个样子,他都很难撑到京城。拼杀之声响成遍,像一阵风呼啸着来,又像是雷,重重地敲在心头。风雷之中也夹了雨点,那就是血,一滴或是一大片地溅落过来。
赵构整暇以等地看着这场拼杀,这一路上的车轮式似的战法,戚少商已是强弩之末了。眼下被数名高手团团围住,已在劫难逃。
“不如,跟我回相州如何?”赵构对负责守护他的顾惜朝说道。他的笑容很有诚意,大宋江山,朝不保夕。本来就跟顾惜朝无关。一个逼过宫的人,赵构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会为还能回过头来,为这个君主鞠躬尽瘁?也许他为的只是犹作困兽之斗的人。所以那个男人,绝对不能留。
顾惜朝略一迟疑,道:“康王当真能冰释前嫌,许我青云之路?”
“当然。”
顾惜朝也笑了,突然之间,这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变幻成杀气。这一刻,心如明镜,江山万里,皇帝扎堆,一路上打着金国,大理,西夏,康王部下或是打着山贼草寇的名誉人马,喊打喊杀,与其说是来救或杀赵构的,不如说是来杀戚少商的。
神哭小斧打在赵构的胸口,又顺着他的耳边插进树干。战斗嘎然而止,谁也没有想到会突出变故,征征地望向顾惜朝,不知所措。
“顾惜朝!”戚少商最先反应过来。一切的根源都在赵构身上,不过他知道,康王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回汴京的路上。
逆水寒缓缓地横过,架到赵构的脖子上:“他们不是要劫人的,他们要杀你的,你个笨蛋。”顾惜朝一向斯文有礼。他恶恨恨的这么骂,已是极限了。
赵构缓过一口气来,抹去唇边的血:“你未必敢杀我。”天子贵胄,终是谋反,也没有枷锁加身,依然有康王的头衔,如有闪失,神候府难辞其咎。
“我不是戚少商。”顾惜朝淡淡地说道
“因为你不是,所以你更不敢……啊!”话未说完,逆水寒的寒光带过殷红的血,赵构惨叫着倒地上,右手死死的攥住了左手,血从手指缝间流了出来。半截小指头掉在地上,突突地跳了下,和着灰,滚落进血泊里。
“但凡再有人跟来,我再剁你一只手指头。你有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加在一起,够他们来二十趟了。”
“不……不关……我的事。”赵构艰难地解释道。
“那叫你的人去拼!”字字句句,斩钉截铁,不再给赵构任何辩解的机会。
顾惜朝不再沿途调动兵马。王孙贵族的手指头果然贵重过别人的生命。
天子之子,果然很适合这天子之地,进了汴京城的赵构手上还裹着伤,眉宇之间已是意气风发。
赵构浅浅地笑了,眼里是赤裸裸的欲望:顾惜朝。我会回来找你的。
话音末落,脸上被戚少商重重的抠了一耳光。
赵构红肿的半边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是怨毒而阴冷:顾惜朝,你我才是同路人。
一月之后,康王赵构携白银万两,珍宝无数,过黄河入金营为人质求和。
戚少商气极反笑,携了酒去找顾惜朝,原来这皇帝不只会写字画画,好个一石三鸟之计。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金国为人质,一来显得求和的诚意十足十,二来去了内患,连消带打也让神候府吃点哑巴亏,以示警戒:天命不可违。
“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是赵构与金人早有勾结,此去定是如鱼得水,半壁江山就要易主了。”看着递过来的酒,顾惜朝没有拒绝,接了过来,刚刚递至唇边,又放下,问:“如是江山易主,你……”他们跟赵构是结了死仇的,或真是赵构得势,留在官场,无疑于自寻死路。
戚少商饮尽碗中酒,道:“江山易主,百姓尚在。我不做九龙神捕,依然还是九现神龙。我九现神龙岂会做逃兵!”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只一停顿之间,戚少商转了语调,看过来的目光,是化不开的温柔:“惜朝,我们一起,好不好?”
顾惜朝唇角不自觉的扬起,极浓的眉舒展开,目光再没有早前的忿恨不平,宁定如一镜湖水,吐出来的两个字却依旧寒冷刺骨: “不好。”他“呯”地一下,重重的搁下酒,起身欲走。
戚少商反手一握,死死的攥住顾惜朝的手:“我不会做逃兵,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逃走。”
顾惜朝终于饮尽了那壶酒,那双手指间的温暖从酒肆初识的那一刻开始穿过层层浓淡血腥,一寸一毫的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无处可逃。
也罢,
不管江山岁月如何变迁,这红尘中,至少还有你可与我共图一醉,纵是人生苦短,也还有你许了我天长地久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