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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谢女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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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女人得在诊所住几天。
那些来输液打针拔罐配药的女人来来往往,大都抱着孩子,孩子啼哭起来的时候,女人就格外爱怜地要伸出手去捏捏小脸。
但孩子的母亲往往就把脸扭回,让孩子远离她的脏手,这样下来,一个下午,她都没捏到一个孩子,心有戚戚然地躺着,手指头乱摆,数算着自己还剩几天离开。
王大兜里揣着圆球的水果糖,上下学的小孩来吃糖丸,吃了转头过来撒谎说丢了,要再拿一个,他就给他们水果糖,他们知道不是糖丸,但多吃一颗糖没什么不好,欢天喜地地走了。
女人躺在那里看孩子们吵闹,羡慕得伤口隐隐作痛。她看那些凶巴巴的母亲们,看孩子们被母亲们骂,眼神都变得暗淡,好像自己空怀一大把慈爱的糖果,却无处去撒。
宁珏一打帘子走进来,女人笑眯眯的,把一下午过剩的慈爱抛在宁珏身上:“来啦?警察喊你怎么说?”
“说谢家要给我些帮助。”宁珏长话短说,拖着凳子坐下来,递过去一缸子稀饭。
“还是保姆的事?”
“你躺着吧。”宁珏兴致缺缺,感情稀少,把凳子拖走离开了。
谢家的确说了保姆的事,谢家真是有钱,一个月就有七百元,包吃包住,还另外雇了扫地做饭的阿姨,基本是用这笔钱养了个专门照顾谢一尘的闲人——但她这位闲人前不久才把谢一尘骂了一顿,张秘书旁听,不知道为什么还能做出这个决定。
一屋子民警热切地劝她快答应了吧,谢家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地方,她去那里熏陶,说不定会被哪个大人物看中,从此平步青云——当然这些都是扯淡,最要紧的是解决她的就业,谢女士听说她是无业游民,痛惜她大好的青春挥霍在街头,到时候不知道被哪个野小子捡走—— 这也是扯淡。
最要紧的是,宁珏有时候会去偷东西,或者勒索路人,或者诈骗男人,尽干些没品的事,新来的小警察不知道宁珏本质是恶,只以为自己在帮助宁珏,劝得格外用心:“七百块钱,现在坐办公室的还没有七百呢,我都没有,要是人家收男的,我立即报名去。”
宁珏老僧入定,谁来劝她也不松口,直到张秘书来。
张秘书这次是专程来的:“你要是不接受这个帮助,这样,我给你一打现金,好说歹说你要收,你是谢家的救命恩人,对恩人不管不顾,说出去要被人们笑话的。”
宁珏歪着脑袋:“要是让我知道了从车底下捞人出来还有这好处,我伺候你们谢小姐的时候就把她推到楼下再捡起来……”
她不想去。去了是干什么?她心里乱乱的,搓着手指头,快要搓下一层皮,指尖红红,张秘书说:“我知道你不干这样的事,你要是憋着坏,怎么会说出来?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出来你是个好人。”
“大街上好人那么多,你走吧,到时候我就说你们帮过我了,不会损了你们的名声。”
“其实是谢女士要见你。”
宁珏细细的手指在暗处搅在一起,为了避免张秘书窥见她的心事。谢女士认出她了?还是说,只是客套地见见她?她怕什么?她做决定是坦然的,至今也不后悔的,怎么现在理亏?
一念之间,她抬头看张秘书,这张客客气气的三十岁男人的脸笑得温和克制,然后她嗯了一声:“那行吧,不过我不收你们东西。”
她是用很长一段思想活动来推断出自己是个什么人的。但是自己说的不准,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怪人,因为担心自己不是人家最爱的孩子,她就落荒而逃,怕学了舞蹈,就成了谢女士的影子,被她成就着,一举一动也被提着线,没有别的选项——可现在又很想去见见,见见此生唯一一个最贴近她母亲的人,险些就成了她妈妈了,尽管相处不过几个小时,但她对自己被选中这件事耿耿于怀。
人间爱恨嗔痴,她四顾茫然,又痴又恨又要超脱,心绪拧搅,十五岁的肉/体,十五岁的灵魂,早慧也早不出上下五千年,她还是茫然,索性走一步算一步,横下一条心,坦然亮出自己的怪异,等着谢女士批判。
谢女士就坐在那张巨大的油画底下,自己的青春和现在的衰老对照——但他妈的,现在哪里算是衰老?驻颜有术,表情优雅,最多不过几条皱纹,就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全身珠光宝气,和当初一样。当初谢女士在孤儿院身穿的大衣价值五百马克,现在一个镯子价值就不可计数。
宁珏在对面坐下,谢女士并没有认出她,只是非常认真地握着她的手,很亲昵地感谢:“谢谢你见义勇为,救了我们家一尘。”
“我们家”这三个字给宁珏吃了一记定心药,那么最重要的当然是谢一尘,宁珏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不客气,我听说你们要答谢我,我才来的,不用麻烦。既然谢谢说完了,我就走了。”宁珏要把自己的手从谢女士温热细腻的双手中拎出来。
“你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家人,靠什么谋生?”谢女士再次抓紧她。
嘴边的“不劳你关心”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宁珏想起自己扔在谢女士车上的死耗子,此时她是那只死耗子,被自己抛在谢女士的车上,她说不出拒绝。
“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很要强,但是一尘说她那天对你印象深刻,她很喜欢你……这是她出事以来,第一次,态度比较积极,就当是帮我们,好么?”谢女士言辞恳切。
但宁珏听明白了,是谢一尘的意思,谢女士本身,并不在意她留或者不留。
也根本没认出来。
宁珏心情忽然平静下来,脑子里的天平左右晃动,为数不多的砝码堆叠起来,命里有刻度,指针在各种刻度上摇摇欲坠。忽然天平定下来,定在七百块上。
“七百块?”她确认。
“对的,包吃包住。”
“我不在这儿住,我也不会伺候人,我试试,不好我就滚蛋。”
谢女士被她的语气呛了一下,宁珏也意识到自己忽然说话不够轻柔,笑着补充:“我怕我做不好。”
谢女士脸上多云转晴,连声答应着,张秘书适时走过来,拿出拟定好的合同。
合同?宁珏忽然想起什么卖身契……杨白劳?她脑子里纷乱复杂,皱着眉头:“我不喜欢这个,给不给钱,你们良心说了算,我要是做了坏事,派出所不是离得很近吗?”
“好,之后这些事,你和张秘书聊,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做。”谢女士看尘埃落定,她一拢裙摆站起来,人已经走出去了。
宁珏回头看张秘书:“我过两天再来,这两天我朋友病了。”
“你什么时候来?”
“下礼拜。”
“我预支给你这月的工资。”张秘书主动提起,宁珏收了钱,笑了笑:“那天你看见我骂谢小姐了,怎么还让我来照顾人?”
“你不是来照顾她的,你是来刺激她。”
“啧,什么意思?你看谢小姐不爽,巴不得她早死?”
“不是,她一直躲在房间,我们又不敢说重话。你是恩人,你那天说完重话,她听得进去。你那天走了,她出来吃饭了,这是出事以来头一遭。”
“哦,就是骂得她出来吃饭,我懂了。”宁珏抽象理解,张秘书哭笑不得,但一转眼意识到宁珏在开玩笑,宁珏细细弱弱的,生得像一朵袅娜的白花,人不知道她在街头在流浪的日子里到底是被谁呵护,长出这么细嫩的样子。
她眼底有忧郁,但神情却是明朗的,整体来看,就是十五六岁女孩常有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特别。
张秘书忽然说:“你要上楼先看看她么?”
“早晚都要看,改天。”宁珏拧紧扣子把钱装好,冲楼上看了一眼,表情并不很轻松。